“为什么?”岳飞和岳云一听,脸色大变。
“具体情形尚不得知。从镇江府传出的消息说,鄂州军中有人出面告首张宪,说张宪欲据襄阳反背,以要挟朝廷让少保复出掌军。”
寮外夜风簌簌,寮内油灯如豆。半晌,岳飞才一字一顿道:“淮东有耿著,鄂州有张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事已至此,贫僧有一言相劝。杭州不能去。”
“不去杭州?”岳飞目光灼灼,“与肖隐兄一样皈依佛门?”
“有何不可?”
“如此一来,岂不是自认有罪么?”岳飞抑制不住滚滚思潮,“想我岳飞立于天地之间,以清白自许,岂能受人污浊?”
沉默良久,朱梦说叹道:“既然少保执意要去杭州,贫僧还有一言,望少保采纳。”
“请肖隐兄直言。”
“少保一到杭州,即进宫见驾,奏明原委。”
岳飞没有吱声。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希冀统率三军,扫清寰宇。如今,朱梦说的遭际和他的一番话使岳飞万念俱灰。
待岳飞离开法华寺后,朱梦说长叹一声,自语道:“少保此去杭州,断不会面君自辩,定然凶多吉少。”
来到杭州,住进馆驿,杨沂中与岳飞揖手而别:“五哥珍重!”
从法华寺出来,岳飞一路沉默。杨沂中估计岳飞已经知道真相,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人尽可能避免见面。
刚在馆驿住下,便有两名官差来叫岳云。
“爹爹,”岳云轻叫一声,“孩儿先走一步。”
那一刻,岳飞生出不祥之感,岳云此去难回。想想岳云十二岁来到军中,十四岁上阵杀敌,收复襄汉,年仅十六岁,头一个攀上郢州城头,夺得首功。八年来,身经大小数十战,每战一马当先,斩将夺旗。颍昌城下,以八百骑抵敌数万,直杀得虏人丢盔卸甲;朱仙镇外,更是以五百骑直贯敌阵。然而战后请功,大多扣押不报,岳飞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愧疚之情。
“祥祥别怕,大理寺不过叫去询问几件事情。”岳飞安慰道。
“孩儿不怕,只是孩儿不在爹爹身边,爹爹须善自保重。”
岳飞拿出一领绿色锦袍披在岳云身上,这领绿色锦袍是李娃亲手所缝,平日里岳飞舍不得穿。岳云慌忙推辞:“爹爹留着,孩儿不用。”
岳飞猛一挥手转过头,他不想让岳云看见自己的泪水。
当晚,岳云果真没有回来。
“中丞及寺卿请少保前去核准几件事情。”次日,两名大理寺狱吏拿着都堂签署的文书来请岳飞。
“请前面带路。”岳飞没有迟疑。
乘轿来到大理寺,公厅不见一个人影。岳飞稍坐片刻,两名狱吏出来道:“中丞和寺卿请少保去后厅问话。”
岳飞哪里知道,就在他来到杭州之前,诏狱已经形成。按宋制,诏狱是“承诏置推”的罕见大狱,专门审理奸凶大恶。根据赵构的诏旨,御史中丞何铸和大理卿周三畏被特命为制勘院正、副主审官,地点设在大理寺内。
后厅内,御史中丞何铸和大理卿周三畏端坐厅上,两边是一群执杖的狱卒。尽管岳飞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但面对此情此景头顶仍然一炸。
“叉手立正!”狱卒们一声巨喝。
岳飞慢慢缓过神来,他明白自己已不再是十万雄兵的统帅了,而是一名罪囚。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像万千钢针穿心而过,他感觉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滴血。岳飞忽然想起朱梦说,当年他在严州刑讯,肯定也是这种心境。
何铸与周三畏注视着岳飞很久没有说话。对于岳飞,他们既熟悉又陌生。他们陌生,是他们跟岳飞没有交往;他们熟悉,是因为岳飞之名早已如雷贯耳。两天来,无论何铸还是周三畏,都没有睡一个好觉。
主审官何铸率先开口问:“堂前何人,报上姓名。”
岳飞道:“少保、万寿观使岳飞。”
何铸又问:“岳飞,今日召你到大理寺,你可知罪?”
“不知。”
“岳飞,据前军副统制王俊告首,你去书张宪指使他谋据襄阳,背反朝廷,可有此事?”
“没有。岳飞自离开鄂州,从未给张宪去过只言片语。说我指使张宪谋据襄阳企图反叛,请将书信拿来。”
何铸与周三畏互看一眼,这正是何铸与周三畏心绪繁复的原因。张宪于九月八日抵达镇江枢密行府后即进行了拷问,张宪承认收到过信札,可信并非岳飞所写,而是岳云的一封普通家书,而且信件业已烧毁。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张宪被拷掠得体无完肤,信札一事始终未果。倘若书札真为岳云所书,或者到头来拿不出信札,岳飞一案就无法坐实。
“我们自会拿出你的书信。”说这句话时,连何铸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不过,当职奉劝一句,你也不要心存侥幸。十数年间,你由一名小校骤升至三孤之列,圣上是何等恩典?朝廷如此待你,你应该心生感激,多思报效,岂可栈恋禄位,拥兵自重,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岳飞本不想开口,见何铸说到这儿,胸中顿时波涛滚滚,抑制不住悲愤道:“中丞之言,岳飞自当铭记。想我岳飞出身寒微,当年投军,阿妈即在后背刺上‘尽忠报国’四字。十余年间岳飞披肝沥胆,大小百余战,阿妈的叮嘱须臾不敢忘。”说罢,岳飞解开衣服,后背果真有“尽忠报国”四个大字深嵌于肌肤之中。
后厅一片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