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也是,对于韩侂胄来说,秘书少监属于小官。杨桂枝想了想道:“既如此,就让奴家会会这个史弥远。”
一个雨霁云开的日子,内侍将史弥远领到了杨桂枝的面前。史弥远中等身材,胖瘦均匀,五官端正,眉目清秀。杨桂枝见对方仪表俊朗,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喜欢。待史弥远跪下恭祝万福后,杨桂枝命侍女赐座。
“微臣还是站着说话的好。”史弥远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
杨桂枝没有强求,微笑着问道:“史弥远,可知我今日为什么召你进宫吗?”
史弥远不慌不忙答道:“太尉已知会过下官,宫中设资善堂,圣人欲聘下官为师,教授国公。”
杨桂枝点点头,神态祥和地说道:“奴家只是不知,史卿施教,是先教《四书》,还是先教《五经》?”
史弥远略略一想,答道:“《四书》与《五经》固然重要,可下官以为,身为国公,应当先教铭恩之心。”
“此话怎讲?”
“国公虽然天潢贵胄,毕竟来自民间。是圣上辨识幽微,从青城接入大内。虽然国公还未肩负重责,但皇恩浩**,应没齿不忘。”
杨桂枝颔首:“史卿所言极是。国公并非圣上嫡出,铭恩之心至关紧要。”
“知恩感恩是为上善。古人说,‘善,德之建也’,又说,‘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所以,下官以为,国公必须先有铭恩之心,方能立善翊德,为人楷模。”
闻言,杨桂枝顿时笑靥如花,改称史弥远先生了:“先生不愧为国舅所荐,果然见识不凡。”
杨桂枝哪里知道,为了今日的对答,史弥远差不多整宿未眠。史弥远是一个有大志的人,二十四岁进士及第。谁曾想,宦海沉浮,世事难料,十多年过去了,仍然是一个从五品的秘书少监,这离他的人生壮志相差太远。当杨次山找到他,说在皇后面前举荐他为资善堂教授后,史弥远隐隐觉得机会来了。不是么,当年爹爹是何等潦倒,年过五旬还是一个太学博士,就因聘为资善堂教授,才鱼跃龙门。谁能说今日的卫国公不就是当年的建王呢?绍兴三十一年,建王立为皇太子,爹爹连升三秩;待到承继大统,即拜爹爹为右相。史弥远决定,无论如何他要抓住这次机会。他清楚要抓住这次机会,首先要抓住皇后。在刚才的对答中,史弥远虽然面色沉静,却是汗浸夹衣。见皇后面露嘉许,史弥远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地。
闲聊几句,史弥远告辞退出。
资善堂位于皇城内,早年间很是热闹,赵愭、赵恺、赵惇都曾在资善堂听读。到了赵惇一朝,就读资善堂的便只有赵扩一人了。赵扩无嗣,资善堂一直未设。如今重启资善堂,也只有赵询一个学生。
赵询是六岁那年召进宫的。六年前从青城来到临安时,虽然懵懵懂懂,不谙世事,但他清楚,由民间进入宫廷意味着什么,内心的喜悦有如打翻了一坛蜂蜜。进宫后,赵询在大宗正司就读,三年后为皇后收养,然而除了进宫之初给了一个观察使的官职外,嗣后再无晋升。随着赵询渐渐长大,内心开始煎熬。皇上正值盛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自己的儿子。倘若皇上有了自己的子嗣,到时候自己既成不了皇室的一员,也无法回到青城与父母团聚。煎熬中的赵询变得寡言少语,神情落寞。如今,皇上恩典,将自己封为国公。可国公不是皇子,国公只是爵位,皇子才是身份,短暂的兴奋过后赵询依然落落寡合。但是,进资善堂第一次听讲,就使赵询如醍醐灌顶。
那是一个秋日的上午,天气仍不见晴朗,不紧不慢的秋雨敲打着屋瓦,令人深感清寂。史弥远在内侍的引导下走进资善堂,待赵询行过弟子礼后,史弥远以和蔼的口吻对赵询说道:“古人有言,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传道为先,授业其次,解惑再次。先生却认为,传道授业解惑,解惑在先。殊不知大惑不解,道亦难传,其业更是难授。”
这话赵询听着新鲜,便暂时摒弃杂念,集中精神聆听下文。
“何谓大惑?即内心瘴疠。瘴疠不除,犹如失聪失明。失聪失明之人何以见道?所以先生以为,师者,解惑为上,传道次之,授业再次之。”说着,史弥远话锋一转,“先生观国公,心中亦是有惑。国公心中之惑便是瘴疠,瘴疠不除,闻道亦难。”
闻言,赵询的脸蓦地一红。
史弥远提高声音道:“国公虽然为太祖之后,毕竟已逾十代,嗣脉早已淡漠。是当今圣上独具慧眼,选拔国公于市井。皇后慈爱,养育在深宫。国公于总角之年,官居一品。尔父赵希怿,勤谨半生,仍不过八品幕僚。今日圣上与皇后重启资善堂,专聘朝臣授书,此大恩大德,天高地厚!”
赵询捏着衣角,大气不敢出。
史弥远见赵询神情惶恐,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和缓一下语气,使自己显得慈祥亲切:“古往今来,师徒如父子。先生受皇后之托教授国公,既为国公之师,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国公见谅。”
赵询迟疑片刻,讷讷道:“恩师所言句句在理,学生……将受用终生……”
“国公天资聪颖,自是明白先生的一片苦心。”史弥远不失时机地加以点拨,“国公应时时刻刻心存恩念。国公心存恩念,一则德善盈满;二则圣心愉悦。若德善有亏,即便有雄才大略,圣上不喜,国公也难有作为。”
赵询突然大叫一声“先生”,拜倒在地,连连叩首。
韩侂胄在得知赵询立为皇子之前,正带着文武大臣参观他的阅古堂。
阅古堂建于南园之西,这里是吴山一角,属僻静之地,有山,有石,有泉,有花木藤萝,有走兽飞禽。南园阅古堂的规模远比相州老阅古堂大,相州阅古堂为韩侂胄的曾祖韩琦所建,后来没于战火。南迁后,韩氏家族几次提出复建阅古堂,因种种原因搁置下来。韩侂胄官至少师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重建阅古堂提上日程。
重建阅古堂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困难之处不在建筑,也不在经费,而在碑帖。所谓阅古,首先得拥有前人的翰墨。可一场靖康之变,几乎所有馆藏的前人墨宝不是被战火所毁,就是被金人掳走。像虞世南、褚遂良、李邕、颜真卿等人的书法,现在是一帧百金,且获得不易。
当然,韩侂胄立志恢复阅古堂,再难办的事他也要办。他当即叫来苏师旦,命他为阅古堂营造主管。苏师旦果然不负重托,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将一座气象巍峨的馆阁耸立在了吴山脚下。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韩侂胄邀约一群臣僚,验看苏师旦呕心三年的成果。从韩府出发,沿花径西行,约半里路,便是吴山。吴山不高,也不险,但草木葳蕤,巨石挺拔,泉水叮咚,鸟声婉转。至半山坡,忽见竹林中现出一处楼阁,门楣上三个鎏金大字:阅古堂。
苏师旦介绍道:“堂名为务观先生所题。”
众人一听是陆游的字迹,纷纷围了过来。
“务观先生年届八旬,其字迹依然龙凤飞腾,气势沉雄!”自谢深甫辞相后,陈自强升为了右相兼知枢密院事,张岩、程松为参知政事。
进门来,是韩琦的画像。这幅画像与家谱中的画像不同,只见韩琦着一品朝服,风吹须发,手按宝剑,双目炯炯。凝视片刻,韩侂胄大叫,返身对众人道:“曾祖!这才是曾祖!想当年,曾祖与范公一道经略陕西,捍卫西陲,策马扬鞭,即是这般英武!”
张岩道:“当时有民谚,‘军中有一范,西夏惊破胆;军中有一韩,西夏心骨寒。’”
众人纷纷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