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金之患
就在宋廷帝位易人、朝廷内斗不息之际,在北方,一条大河也搅得大金国朝野不宁,这条河就是黄河。金人原在极北之地,不知道黄河的厉害,待到入主中原才发现这条驰名于世的大河竟是如此喜怒无常,恩威难测。数十年来,黄河就像一条不知好歹的巨龙,在中原大地频频逞凶恣横。
金廷在黄河设有官署,最基层单位名埽。金廷于黄河沿岸共设埽二十五处,每埽一名巡河官、数百名河防兵,二十五埽计有河防官兵一万二千余人。尽管金廷投入了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但生性桀骜的黄河每到汛期,狂暴的洪峰便摧枯拉朽,千里沃野尽成泽国……
早在一年前,都水丞田栎即上奏朝廷,建议对黄河进行疏浚。黄河因改道频仍,河道较多,主要为三条,一条向北,一条向东,一条向东南。田栎的疏浚法是,将黄河水引入岔道,注入梁山泊,再由梁山泊分别引入南清河与北清河。南清河与淮水相连,北清河与渤海相通。
熟悉汛情的都水官员们都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因为黄河自改道东南以后,注入梁山泊的水量大为减少。如果在新乡、汲县一带加固堤防,同时疏浚通往梁山泊的岔河,发挥梁山泊的蓄储调节功能,将极大地缓解主河道的压力。然而,这一建议遭到了很多大臣的反对。完颜璟原本就意志不坚,反对的人多了,也变得犹豫起来。
犹豫是致命的,转眼就是第二年。三月间,春暖花开,黄河化冻,金廷急命都水监王汝嘉迅速筹划河防事宜。按照金廷的意思,应将黄河水引向东南,注入淮、泗。即便泛滥,湮没的也是大宋的城池与土地。主意虽好,施行起来却颇为不易。因为黄河大堤在河阴至卫州一线实在太脆弱了,经不起任何折腾。六月,延津决堤,整个县城没于水中,金廷震动,完颜璟一怒之下将王汝嘉削官两秩。不到两月,黄河又于阳武开决。阳武位于黄河旧道之南,阳武决堤直接威胁开封。平章政事完颜守贞得到来自黄汴都巡河官的急报,赶紧求见完颜璟。而此时,完颜璟正在玉华门外的同乐园举办同乐会。
金廷举办同乐会始于完颜雍时代。完颜雍晚年雅兴大发,创作了一首《本朝乐曲》,受到了满朝文武的赞捧,于是广罗文士,将诗人、画家、书法家纷纷召至中都除授官职。完颜璟登基位后,承继了完颜雍附庸风雅的爱好。他虽然不填词作诗,但酷爱书法。这天参加同乐会的全是大金国顶尖文士,只见同乐园内高朋满座,笑语喧哗。
先看戏。自开封城破金人将若干杂剧艺人掳掠至金国后,杂剧便在大金国逐渐流传并受到欢迎。同乐园中这座清音阁高三层,阔十丈,中央为戏台,南有化妆间,北有观戏楼。这天演出的是《板桥三娘子》,那个出演三娘子的副净语言诙谐,动作滑稽,惹得完颜璟和一群文士不时捧腹大笑。
完颜守贞就是这时候来的。值守的军士很为难,因为完颜璟有旨,同乐会期间无论任何人均不得打扰。完颜守贞当然知道这一规定,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候。大金国不设中书门下省,只设尚书省,尚书省有尚书令,可尚书令是虚衔,包括左右丞相,处理具体政务的是平章政事,平章政事称宰相。尚书左丞、右丞和参知政事为副宰相,又叫执政官。完颜守贞熟读典籍,精通律令,为人贤良,治事勤谨,但官运却似乎不佳。几起几落,直到去年秋天才从西京留守任上召入朝廷,拜为平章政事。可此时他已年近七旬,垂垂老矣。
终于等到戏演完了,可同乐会并未结束,接下来是吟诗作画。
等候是焦急的,尤其像黄河溃决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完颜守贞是赞同引黄入梁山泊的,他任过山东西路都总管,对梁山泊及其北清河比较了解。近些年来由于进入梁山泊的水量减少,北清河每年断流的日子逐渐增多。济州、东平均为大金国粮仓,倘若北清河干涸,势必严重影响北清河两岸的农事。一旦大旱,粮食歉收,大金国就会出现饥荒。
然而,完颜守贞这个平章政事在某种时候起不了作用,因为皇上器重参知政事胥持国,胥持国坚定不移地反对将黄河水引入梁山泊,他认为只要疏浚延津至归德的黄河旧道和培高河阴至汲县的堤坝就能杜绝水患。从前年起,完颜璟任命胥持国总领河防事。两年来,朝廷动用了数十万民力,没想河堤溃决依旧。六月间,朝廷在处分王汝嘉的同时,也有人提出要处分胥持国,此议最后不了了之。
咫尺之隔的同乐园内,完颜璟兴致正浓,他以手中聚骨扇为题,口占了一首《蝶恋花·聚骨扇》:
几股湘江龙骨瘦。巧样翻腾,叠作湘波皱。金缕小钿花草斗。
翠条更结同心扣。金殿珠帘闲永昼。一握清风,暂喜怀中透。忽听传宣须急奏,轻轻褪入香罗袖。
聚骨扇即折叠扇。完颜璟的聚骨扇非比一般,据说其扇骨采自万里之外的湘妃竹。“巧样翻腾,叠作湘波皱”,立时引来赞声一片。
党英怀赞道:“陛下构思精巧,前有湘江龙骨,后有湘波皱。二湘重叠,自然贴切,浑然天成。”
王庭筠接着道:“岂止是自然贴切?‘忽听传宣须急奏,轻轻退入香罗袖。’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此乃帝王风韵。”
闻言,完颜璟笑道:“言过了,言过了,朕比不得你们。你们一个个才高八斗,笔下龙蛇。”
赵沨道:“陛下,臣子们虽然也吟得诗,作得画,可从气势上总要稍逊一筹。”
王庭筠哂然一笑道:“可不是。就说臣应制的那首《谒金门》,‘不道枝头无可落,东风犹作恶’,曾受到陛下赞誉,但与陛下的这首《蝶恋花》相较,直是有云泥之别。”
说笑一阵,完颜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王庭筠:“卿不是说今日要为朕引荐一位奇士么?怎么不见人?”
“回陛下,此人已经等候多时了。”王庭筠说完,将手一招,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官员走到完颜璟面前。
“臣赵秉文叩见皇上。”年轻官员拜倒在地。
完颜璟端详着问道:“你叫赵秉文?”
“正是。”
“你的名字……朕好像在哪儿听过。”完颜璟若有所思。
王庭筠一旁提醒道:“陛下难道忘了吗?赵周臣的那首《大江东去》,陛下不是盛赞过么?”赵秉文表字周臣。
“对对,赵卿的那首《大江东去》,用的即是东坡先生韵。”完颜璟顿时记起来了,随即吟哦起来——
秋光一片,问苍苍桂影,其中何物?一叶扁舟波万顷,四顾粘天无壁。叩枻长歌,嫦娥欲下,万里挥冰雪。京尘千丈,可能容此人杰?
回首赤壁矶边,骑鲸人去,几度山花发。澹澹长空今古梦,只有归鸿明灭。我欲从公,乘风归去,散此麒麟发。三山安在,玉箫吹断明月!
赵秉文见完颜璟一气诵完全诗,惊住了。
完颜璟点评道:“赵卿的这首和韵,以‘叩枻长歌,嫦娥欲下,万里挥冰雪’最佳。寥寥数语,宛如一幅长画。最为不解的当属‘三山安在,玉箫吹断明月’。赵卿这般俊秀,为何生出此等无奈之意?”
王庭筠道:“陛下有所不知,周臣于大定二十五年登进士第,身负奇才,可至今仍为县簿。”
完颜璟惊问道:“竟有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