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设想很美,我们两人自己驾驶一只小船,带上帐篷、毛毯、罐头……自然还有画具,沿塞纳河漂流而下,哪里风景好,便在哪里多住几天。他父亲在巴黎当医生,在乡间塞纳河畔有自己的别墅,周末和节日全家便到别墅度假。我们先在他家漂亮幽静的别墅住了一夜,夜晚观光了乡间的露天舞会。第二天一早,我那同学自己扛起一只小船,什么船呀,几根细木条做的构架,其间用防水帆布蒙满而已,就像在海滨游泳时用的玩具小舟。他家保姆、弟弟和妹妹帮我们背着画具和用品送到河边去,他父母也送出了大门。
郊野的塞纳河可不是巴黎市内的状貌了,十分宽阔,浩浩****,像江流一般,那小舟放到河里时,不过是一片小小的树叶,被波浪打得飘摇不定。我心里发寒了,但能表露恐惧吗?中国人害怕了?何况他家保姆和弟妹还正在高高兴兴祝贺我们这一趟别致的旅行呢。塞满什物,再坐进两个人,小舟里已无丝毫空隙。我们顺水而去,不仅顺水,而且顺风,我那同学立即又挂起了布帆,真有“两岸风光数不尽,千里踏云一日还”之势。可只飞了一个多小时,我们遭了覆舟灭顶之灾,两人几乎同时抓住了半浮半沉的小舟,在波涛中挣扎。我童年在农村学过一点土法游泳,被讥为狗爬水,而且只能在平静的小河里爬那么四五米,此后再也没有下过水。生死关头人总要竭力自救,我先用一只手脱去了皮鞋,想再脱西装和毛衣,但脱不掉了。漂浮了大约二十来分钟,不见有船经过,我那同学说他先冒险游上岸试试,他放开小舟,冲着风浪向遥远的彼岸游去,我紧盯着他的命运,暂时忘了自己的命运,因他的命运也紧紧联系着我的命运。他抵岸了,他向四面呼喊,但杳无回音,不见人啊!春寒水冷,我已冻得快麻木了。终于有一只大货船经过了,在我们声嘶力竭的呼救下,大船缓缓停下来,放开它尾后拖随的小舟来将我捞起,送到了岸边的沙地上,其时我大约已在水里泡了五十分钟。得救了,打着寒战,回头看那可怕的江面,我们的小舟和毛毯尚在漂浮,还有面包,像泡肿了的女尸的脸。我们两人赤脚往村里跑,被人们热情地接待,烤火,打通电话后,同学的父亲开车来接我们回到了别墅里。
塞纳河是印象派画家们笔底最美丽的河流吧,我几乎就葬身在印象派的画境中!
偷画码头
山城万县面临长江,江畔码头舟多人忙,生活气息十分浓厚,是最惹画家动心的生动场景。
我1973年到万县,“四人帮”控制期间,规定码头保密,不让画,我不甘心。我这样构思:从后山背面画层层叠叠的山城气势,其间还有瀑布穿流,再将江畔码头嫁接到画面底部的山城脚下。在后山写生又比山城正面僻静,少干扰。我先躲在一个小弄堂角落偷画了码头,然后又提着未完成的油画急匆匆走偏僻小巷赶到后山去。发觉后面有人追来,我加快步子,那人也加快步子,他穿着一身旧呢子军服,像转业军人模样,我心想糟了,公安部门追来了,码头已画在画面上了。他追上了:“你是哪里的?”“北京。”“哪个单位的?”“中央……”“你叫什么名字?”我正预备摸出工作证来,他接着说:“我是文化馆搞美术的,这里画画的人我都认得,老远见你在画,没见过,想必是外地来的,你走得这么快!我们文化馆就在前面,先去喝点水吧!”
听香
1980年的春天,我带领一班学生到苏州留园写生,园林里挤满了人,行走很困难,走不几步,便有人嚷嚷:“同志,请让一让!”原来他们在拍照,那国产的海鸥相机大概价格便宜,很普及,小青年都在学照相。那些姑娘们拍照真爱摆姿势,有斜着脑袋扭着腰的,有一手捏着柳叶的,有将脸庞紧贴着花朵的,她们想在苏州园林里留下自己最美丽的身影吧!园林里有什么好玩呢?于是嗑瓜子、吃糖果、打扑克……与其说听音乐,倒不如说显示自己手提了新式录音机更得意吧,满园都在播放邓丽君的歌,邓丽君成了园林里的歌星,不,是皇后!学生们诉苦了,无法写生,我只好采取放羊措施,宣布自寻生路去吧。
到了晚上,我的研究生钟蜀珩不见了,她回来得特别晚。她曾躲进了园林里一个极偏僻的角落,藏在什么石头的后面,悄悄地画了一天,静园关门的时候值班人员未发现她,她也没注意园林在什么时候已关门了,当她画完时已无法出园。她在园里来回转了好几遍寻不到出园的任何一个小门,最后只好爬到假山上对着园外的一个窗户呼喊,才引来管理员开了门。她说,她在园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没遇见一个游人,她才真正感受到了园林的幽静之美。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真羡慕她遇见了园林的幽灵。狮子林的走廊里写有两个字——“听香”,道出了园林的美之所在。
犀牛洞
我看过不少溶洞,宜兴的张公洞、善卷洞、灵谷洞,桂林的芦笛岩、七星岩,南宁的××洞,贵阳的地下公园……所有这些旅游洞里都安装了彩色电灯,照耀得五光十色,色彩斑斓,但并不吸引我。
1980年我和贵州的同行们坐了吉普车去黄果树瀑布,中途,同车的人告诉我,我们将经过一个犀牛洞,里面发现一只古代犀牛的化石,化石犀牛虽已移去博物馆,但洞仍很有意思,值得一看。我为了不逆别人的心意,便勉强同意绕道去看一眼犀牛洞。洞在野山脚下,庄稼地间,刚接通一段简易的泥土公路。由生产队派人管理、卖门票、引路、开电灯。因参观的人少,洞门常锁着,我们请孩子们去村里叫来管理员。因为灯暗,洞大,深入进去曲折多变,纵横错杂的岩石变化神奇莫测,昏昏沉沉中有孙悟空闹过的天宫、有中世纪哥特式的庞大教堂、有半坡社会的村落……待到招待所吃完中饭,我不肯休息,立即凭印象勾画出在洞中的强烈感受,总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我决定开车折回犀牛洞去。再次进洞,我准备了较大的画夹,借了张凳子搬进去坐下来仔细描绘。时间一久,在幽暗的灯光下瞳孔逐渐放大,处处都能看清了,我加意刻画了各个局部,将转折的来龙去脉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然而,我只画下了满幅呆石头,太乏味了!我灰心丧气地出了洞,那位管理员小青年也埋怨起来:“你们这几角钱门票画这么久,我们可要贴不少电费呢!”
速度中的画境
1972年,我第一次路过桂林,匆忙中赶公共汽车到芦笛岩去看看。汽车里人挤极了,没座位倒无所谓,但我被包围在人堆里,看不见窗外的景色,真着急。我努力挣扎着从别人的腋下伸出脑袋去看窗外的秀丽风光,勉强在缝隙中观赏甲天下之山色。一瞬间我看到了微雨中山色蒙蒙,山脚下一带秋林,林间白屋隐现,是僻静的小小山村,赏心悦目谁家院?难忘的美好印象,我没有爱上芦笛岩,却不能忘怀于这个红叶丛中的山村。翌晨,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背着油画箱,一路去寻找我思恋了一夜的对象。大致的地点倒是找到了,就是不见了我的对象,于是又来回反复找,还是不见伊人!山还在,但不太像昨天的模样了,它一夜间胖了?瘦了?村和林也并不依偎着山麓,村和林之间也并不是那样掩映衬托得有韵味啊!是速度,是汽车的速度将本处于不同位置的山、村和林综合起来,组成了引人入胜的境,速度启示了画家!
监牢被卖
1960年到宜兴写生,发现一条幽静的小巷,一面是长长高高微微波曲的白围墙,另一面也全是白墙,多属时凸出时凹进的棱角分明的垂直线。两堵白墙间铺着碎石子的小道,质感粗犷的路面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街口,那里有几点彩色在活跃,是行人。从高高的白围墙里探出一群倾斜的老树,虽不甚粗壮,但苍劲多姿,覆盖着小巷,将小巷渲染得更为冷僻。我一眼便爱上了这条白色的小巷,画了这条小巷。
事隔二十年,去年我再到宜兴写生,这条白色的幽静小巷依然无恙。这回是早春,这白围墙里探出的老树群刚冒点点新芽,尚未吐叶,蓬松的枝条组成了线的灰调,与白墙配得分外和谐,我于是又画了这条白色小巷,画成了我此行最喜爱的一幅作品。在宜兴住了一个月,画了一批画,临走时许多美术工作者和朋友们来看画,他们赞扬,因感到乡土情调的亲切。只是有一位好心的老同志提醒我,说那幅白色的小巷不要公开给人看,因那白色的围墙里是监牢。
回北京后不久,中国美术家画廊邀请我在北京饭店举办一次小型个展,同时出售少量作品,售画收入支援美协活动。我同意了,展出作品中包括了我自己偏爱的那幅白色小巷,但说明此画属于非卖品。展出结束后,工作人员来向我交代,“白色小巷”偏偏列在已售出的作品中了,我很生气,他们直道歉,说一位法国人就坚持要买这一幅。我所爱的监牢就这样被悄悄卖掉了。
今年我因事又经宜兴,匆忙中又去看望了一次白色的小巷,白墙已被拆除一半,正在扩建新楼。
牧场与毛毯
我在新疆白杨沟的山坡上用油彩画那一目了然的大片牧场,一群学生围在背后看我作画。我画得很糟,可以说彻底失败了,我的调色板上挤满了大堆大堆的各种绿色,硬是表现不出那辽阔牧场的柔软波状感。心里很别扭,傍晚躺在**沉思,探索失败的关键原因。同学们进屋来看望我,我立即坐起,偶一回头,看到刚被我躺过的**有文章了。黄黄的单一颜色的毛毯覆盖着棉被和枕头,因刚被我躺过,那厚毛毯的表面便形成了缓和的起伏,统一在富有韵律感的皱纹中,这不就像牧场吗?牧场的美感被抽象出来了!
我于是便和同学们谈开了,总结了我白天的失败,认识到要着重用线的表现来捕捉牧场的微妙变化,一味依靠色彩感是太片面了,如绿色的牧场染成黄色的牧场,构成牧场美感的基本因素不变,毛毯给了我们启示。第二天同学们在色彩画中果然用偏重线的手法表现了牧场,效果比我画的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