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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〇年之初冬,赴法名雕家唐泼忒(Dampt)先生夫妇招待茶会,座中俱一时先辈硕彦。而唐夫人则为吾介绍达仰先生(15),曰:“此吾法国最大画师也。”又安茫象先生。吾时不好安画,因就达仰先生谈。达仰先生身如中人,目光精锐,辞令高雅,态度安详。引掖后进,诲人不倦,负艺界众望,而绝无骄矜之容。吾请游其门,先生曰:“甚善。”因与吾谢吉路六十五号其画室地址,命吾星期日晨往。吾于是每星期持所作就教于先生,直及一九二七年东归。吾至诚一志,乃蒙帝佑,足跻大邦,获亲名师,念此身于吾爱父之外,宁有启导吾若先生者耶?
先生初见吾,诲之曰:“吾年十七游柯罗(Corot,大风景画家)之门,柯罗曰fidence(自信),毋舍己徇人。吾终身服膺勿失。君既学于吾邦,宜以嘉言为赠。”又询东人了解西方之艺如何,余惭无以应,只答以在东方不获见西方之艺,而在此者,类习法律、政治,不甚留心美术。先生乃言:“艺事至不易,勿慕时尚,毋甘小就。”令吾于每一精究之课竟,默背一次,记其特征,然后再与对象相较,而正其差,则所得愈坚实矣。
弗拉孟先生乃历史画名家,富于国家思想。其作流利自然,不尚刻画,尤工写像。吾入校之始,即蒙青视,旋累命吾写油画,未之应。因此时殊穷,有所待也。时同学中有一罗马尼亚人菩拉达者,用色极佳,尤为弗拉孟先生重视。吾第一次作油绘人体,甚蒙称誉,继乃绝无进步。后在校竞试数次,虽列前茅,亦未得意。而因受寒成胃病。
一九二一年夏间,胃病甚剧,痛不支,而自是学费不至。乃赴德国,居柏林,问学于康普先生,过从颇密。先生善贝纳尔(16)先生,吾校之长也,年八十八,亦康普前辈。时德滥发纸币,币价日落,社会惶惶,仇视外人,盖外人之来,胥为讨便宜。固不知黄帝子孙,情形不同,而吾则因避难而至,尤不相同,顾不能求其谅解也。识宗白华、陈寅恪、俞大维诸君。时权德使事者,为张君季才。张夫人籍江阴,善碧微。张君伉俪性慈祥,甚重吾好学,又矜余病,乃得姜令吾日食之,又为介绍名医,吾苦渐减。其情至可感也。
既居德,乃得观门采尔作,又见塞冈第尼作及特鲁斯柯依之塑像,颇觉居法虽云见多识广,而尚囿也。又觉德人治艺,夸尚怪诞,少华贵雅逸之风,乃叩诸康普先生曰:“先生为艺界耆宿,长柏林艺院,其无责乎?”先生曰:“彼自疯狂,吾其奈之何?”实则其时若李卜曼,若科林德等,亦以前辈资格,作荒率凌乱之画,以投机取利。康普之精卓雄劲,且不为人所喜。康普先生曰:“人能善描,则绘时色自能如其处。”其为当世最善描者之一,秀劲坚强,卓然大家;其于绘,凝重宏丽,又阔大简练。其在德累斯顿之《同仇》《铸工》及柏林大学壁画,皆精卓绝伦。他作则略少秀气,盖其为最能表现日耳曼民族作风者也。
吾居德,作画日几十小时,寒暑无间,于描尤笃,所守不一,而不得其和,心窃忧之。时最爱伦勃朗画,乃往弗烈德里博物院临摹其作。于其《第二夫人像》,尤致力焉,略有所得,顾不能应用之于己作,愈用功,而毫无进步,心滋惑。时德物价日随外币之价增高,美术印刷,尤为德人绝技,种类綦丰,亦尽量购之。及美术典籍,居室上下皆塞满,坐卧于其上,实吾生平最得意之秋也。吾性又嗜闻乐,观歌剧,恒与谢次彭偕,只择节目人选,因所耗固不巨也。时吾虽负债,虽贫困,而享用可拟王公,唯居室两椽,又为画塞满,终属穷画师故态耳。
一日在一大画肆,见康普、史吐克、区个尔、开赖等名作甚多,价合外金殊廉,野心勃勃,谋欲致之。而吾学费,积欠十余月,前途渺茫,负债已及千金。再欲举债,计将安出?时新任德使为魏宸组,曾蒙延食之雅。不揣冒昧,拟往商之。惧其无济,又恐失机,心中忐忑,辗转竟夜,不能成寐。终宵不合眼。生平第一次也。
翌日,鼓起勇气至中国使馆。余居散维尼广场之左,与之密迩。步行往,叩见公使。魏使既出,余因道来意,盛称如何其画之佳妙,如何画者大名之著,其价如何之廉,请借资购下,以陈诸使署客堂。因敝居已无隙可置,特不愿失去机会,待吾学费一至,即偿。吾意欲坚其信,故以画质使馆,当无我虞也。魏使唯唯,曰:“将请蒋先生向银行查款,不知尚有余否。下午待回音如何?”魏使所操为湖北语,最好官话也。
无奈,更商之宗白华、孟心如两君及其他友好,为集腋成裘之策。卒致康普两作,他作则绝非力之所及矣。因致书国内如康南海等,谋四万金,而成一美术馆。盖美术品,如雕刻、绘画、铜镌等物,此时廉于原值二十倍。当时果能成功,则抵今日百万之资。惜乎听我藐藐,而宗白华又非军阀,手无巨资相借也。
柏林之动物园,最利于美术家。猛兽之槛恒作半圆形。可三面而观。余**画狮,因值天气晴明,或上午无游人时,辄往写之。积稿颇多,乃尊巴里、史皇为艺人之杰。
一九二二年,吾师弗拉孟先生逝世,旋贝纳尔先生亦逝,学府以倍难尔先生继长美校,延西蒙代弗拉孟。是年年底闻学费有着,乃亟整装。一九二三年春初,复归巴黎。再谒达仰先生,述工作虽未懈,而进步毫无,及所疑惧。先生曰:“人须有受苦习惯,非寻常处境为然,为学亦然。”因述穆落(AiméNiorot,十九世纪法国名画家),天才之敏古今所稀,凭其禀赋,不难成大地最大艺师之一。但彼所诣,未足与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等相提并论者,以其于艺未历苦境也。未历苦境之人恒乏宏愿。最大之作家,多愿力最强之人,故能立至德,造大奇,为人类申诉。乃命吾精描,油绘人体分部研究,务能体会其微,勿事爽利夺目之施(国人所谓笔触)。余谨受教,归遵其法,行之良有验,于是致力益勇。是年,余以《老妇》一幅陈于法国国家美术展览会(所谓沙龙)。学费又不继,境日益窘,乃赁居Friedland之六层一小室,利其值低也。顾其处为富人之区,各物较五区为贵。吾有时在美校工作,有时在蒙巴纳斯各画院自由作画及速写。有时往罗浮宫临画。归时恒购日用所需,如米油菜肉之类。劳顿甚,胃病又时作。
翌年春三月,忽一日傍晚大雨雹,欧洲所稀有也。吾与碧微才夜饭,谈欲谋向友人李璜借资,而窗顶霹雳之声大作,急起避。旋水滴下,继下如注,心中震恐,历一时方止。而玻璃碎片乒乓下坠,不知所措。翌晨以告房主,房主言须赔偿。吾言此天灾,何与我事?房主言不信可观合同。余急归,取阅合同,则房屋之损毁,不问任何理由,其责皆在赁居者,昭然注明。嗟夫,时运不济,命途多乖,如吾此时所遭,信叹造化小儿之施术巧也。吾于是百面张罗,李君之资,如所期至,适足配补大玻璃十五片,仍未有济乎穷。巴黎赵总领事颂南,江苏宝山人,曾未谋面。一日蒙致书,并附五百元支票十纸,雪中送炭、大旱霖雨,不是过也。因以感激之私,于是七月为赵夫人写像。
而吾抵欧洲五年以来勤奋之功,克告小成。吾学博杂,至是渐无成见,既好安格尔之贵,又喜左恩之健,而己所作,欲因地制宜,遂无一致之体。前此之失,胥因太贪,如烹小鲜,既已红烧,便不当图其清蒸之味,若欲尽有,必致无味。吾于赵夫人像,乃始能于作画前决定一画之旨趣,力约色像,赴于所期。既成,遂得大和,有从容暇逸之乐。
吾行年二十八矣,以驽骀之资,历困厄之境,学十余年不间,至是方得几微。回视昔作,皆能立于客观之点而知其谬。此自智者,或悟道之早者视之,得之未尝或觉。若吾千虑之得,困乃知之者,自觉为一生之大关键也。
吾生与穷相终始,命也;未与幸福为缘,亦命也。事不胜记,记亦乏味。
一九二五年秋间,忽偕张君梅孙游巴黎画肆,见达仰先生之Ophelia,爱其华妙,因思致之。会闽中黄孟圭先生倦游欲返,素与友善,因劝吾同赴新加坡。时又得蔡孑民先生介绍函两封,因决定行。黄君故善坡巨商陈君嘉庚(17)及黄君天恩,遂为介绍作画,盖又江湖生活矣。陈君豪士,沉毅有为,投资教育与公益,以数百万计,因劝之建一美术馆。惜语言不通,而吾又艺浅,未能为陈君所重。比吾去新加坡,陈君以二千五百金谢吾劳。
归国三月,南海先生老矣,为之写一像。又写黄先生震之像。以黄先生而识吴君仲熊。时国中西画颇较发展,而受法画商宣传影响,混沌殆不可救。
春垂尽,仍去法。是年夏,偕谢次彭赴比京,居学校路。日间之博物院,临约尔丹斯《丰盛》一图,傍晚返寓。寓沿街,时修水管,掘街地深四五尺,臭甚。行过此,须掩鼻。入夜又出,又归,则不甚觉其臭。明试之亦然,因悟腹饥则感觉强,既饱则冥然钝。然则古人云“穷而工诗者”,以此矣。吾人倘思有所作,又欲安居温饱,是矛盾律也。在比深好史拖白齿之作,惜不甚多。十月返法。是岁丙寅,吾作最多,且时有精诣。
吾学于欧凡八年,借官费为生,至是无形取消,计前后用国家五千余金,盖必所以谋报之者也。
丁卯之春,乃作意大利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