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孟子·公孙丑章句上》)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根据以上论述可知,王阳明一直主张的“头脑”学和“培根”学就是“致良知”,有了这个“头脑”学,就连“必有事焉”都不需要了。王阳明也曾提倡过孟子所说的“夜气”(《孟子·告子章句上》)这一说法,但只要提倡“致良知”说,便没有必要再宣讲“夜气”一说,宋儒所提出的“敬”,自然也没有必要。并且,他一直以来提倡《大学》中讲的诚意、正心、格物、致知具有一体性,也就是一脉相承的关系。
而且,王阳明认为,集义修行如果不能兼备致良知,则称不上是圆满。而不能兼备致良知,则是因为集义修行不彻底。他还提及,聂豹就是陷入了这样的泥潭之中。如前文所述,他提醒聂豹说:“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
再有,嘉靖六年(1527),王阳明在书信《与毛古庵宪副》(《王文成公全书》卷六)中,论及“致良知”说同湛甘泉的“随处体认天理”说的差异,认为在体认的区别方面,两者存在着直接和迂曲、根本和枝叶的差异。
凡鄙人所谓致良知之说,与今之所谓体认天理之说,本亦无大相远,但微有直截迂曲之差耳。譬之种植,致良知者,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达之枝叶者也;体认天理者,是茂其枝叶之生意而求以复之根本者也。然培其根本之生意,固自有以达之枝叶矣;欲茂其枝叶之生意,亦安能舍根本而别有生意可以茂之枝叶之间者乎?
如前文所述,王阳明曾吟咏良知诗曰:“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其诗意也可以依据此处得以理解。
按照王阳明的说法,良知学说是培养内在根本,而朱子学说则是向外部枝叶求道。他在上文的书信中尖锐地指出,甘泉学说和良知学说的差异在体认学说方面虽然很微小,但甘泉学说之中存在着朱子学说外求的影子。
王阳明在给聂豹的回信中继续展开论学。
聂豹在求教信中写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
王阳明对此表示赞赏,认为“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于是论道“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这一说法是王阳明晚年对“良知”说的高度概括。
这里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两点。
第一,良知的本体即为“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换言之,良知即天理。
这样看来,如若不能真正意识到良知即天理,那么“良知”说必定会陷入肆意放纵的弊端。事实上,之后的王门现成派追随者便陷入了这一弊端。因此,当朱子学家批判王阳明的“良知”说无视天理时,王门正统派的邹谦之、欧阳南野等人则用良知即天理这一论说,针锋相对地批判朱子学,同时又尽力挽救王门现成派追随者的肆意放纵之弊。
从王阳明阐述的良知即天理来看,致良知便是极尽天理。因此,把致良知当作禅的空寂学说来谴责是不恰当的。因为既然良知即天理,那么致其良知,则万事万物得其天理,即道理得当,也就是得其“中”。这样也就不会陷入朱子学的那种一一求得心外事物之理的割裂状况。因为,只要致其良知,事物便尽得其理,即所谓一了百当。就是说,若能致其良知,则天下事物纵使千变万化,也无一遗漏。
第二,真诚恻怛是良知的本体,也就是把真诚恻隐之心作为根本。
真诚恻隐之心即仁心,若能把它推及至天下黎民百姓的话,就能达成视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了。
若做到了致良知,那么自然也就能做到事亲、忠君、交友、仁民、爱物了。总之,王阳明认为良知不仅具有理性的分辨是非的作用,并且其本质是真诚恻怛这一基本道德情感。
另外,王阳明在给聂豹的回信中写道:“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求,不须假借。”
但是王阳明认为,在致真诚恻怛之良知方面,虽然有其与生俱来的轻重厚薄之分,却丝毫不容增减和假借,否则真诚恻怛也就不是良知的本体了。
王阳明在回信中又继续写道:“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中庸》)者也。”
正如王阳明在前面所说的那样,即便在良知之真诚恻怛中有与生俱来的轻重厚薄之分,但王阳明更注重孝。所以,不言自明,真诚恻怛的根本在于侍奉父母这一点上。
因此,王阳明在回信中论述了孝悌之道,“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下》)……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二程全书》卷十九)其说是矣”。
孔子曾说过:“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论语·宪问篇》)孟子说:“尽心即知性。知性即知天。存心、养性便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以立命。”(《孟子·尽心章句上》)
对于聂豹的提问,王阳明虽卧病在床,备受煎熬,依然热情洋溢地论述孔子的观点与良知的关系,解读孟子的论点,探讨《中庸》中提及的“尊德性”和“道问学”的关系。读到这里,读者也会深受感动吧。王阳明对于宣扬圣学的热情,着实令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