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比较清醒的时候,可曾提起那只表?”
“自从病了之后,一切记忆力都丧失了。”
“我可以上去看看他吗?”
“啊,好,不过他不大理睬人。”
平帆随着振东,走过甬道就是楼梯,半楼梯的亭子间是振东的女儿珍珍和一个女佣人睡,二楼正房,振东夫妇作为卧室,后面小间,给一个新生的婴儿和奶娘住。三楼亭子间锁着,从二楼到三楼有十三级扶梯,走上扶梯,样式完全与二层一般,一条甬道,一间浴室,一间后房——门上加锁,正间就是颀斋的卧室,房门上镶着大块的麻花玻璃。
甬道里黑黢黢的,白天和黑夜差不了多少,人走在甬道里,随着脚步有一阵空虚的回声,如同后面蹑随着人。墙壁上挂着一条条蜘蛛丝和尘须,垂柳似的飘摇。浴室里奔出一只老鼠,并不避人地向晒台窜去。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嘘嘘”得使人寒毛直竖。
振东把门球一捩,推进去,就有阵扑鼻的香灰气和老人味。
室内烟气缭绕,光线很弱。沿街一排六扇短窗,悬着黑色防空窗帘,像有十年不掸灰,窗帘上蒙着波浪形的黄灰。门口有一个老式的红木衣架,挂着许多单、夹、棉等各样的袍子。一张床靠着墙,与那扇门正是东半球与西半球般的遥遥相对。沿窗有靠椅和茶几、写字台——不若二层楼有阳台,倘使用小梯,可以通东面的邻家。墙东面是一口大红木书架,堆着《前汉书》《后汉书》《石林奏议》《金石书画录》……盖着厚厚的黄尘,正像新娘面上披的白纱,使人有隐约欣赏,格外娇艳的姿态。
正中间是一张大红木八仙桌,供着一尊六臂狰狞的古铜藏佛,台上散摆着玉佛、玉牌、钟、鼎、尺页、手卷,墙上挂着一幅罗道子的朱笔《钟进士图》——冬季悬钟馗不是应景,许是辟邪。桌边有只落地大香炉,三支香正在袅袅娜娜地缭绕于空际。香炉边有个消瘦拱背的人,向偶像不停地叩头。
在世界文明的今日,膜拜偶像似乎是愚昧的举动。不过这种膜拜,是有形的,偶像是有质的,可惜许多知识阶级也会崇拜无质的偶像,那才可叹呢!
振东等他拜好之后才叫:“爸爸,今天午饭吃过了吗?”
“呵,呵……”这种回答不能确定他说的是“是”还是“否”。
老人消瘦的脸孔很是惨白,颧骨高高地耸着,胡须略带灰白,眼睛向外凸出,光彩很迟钝,稀稀拉拉的灰头发半披在脸孔上。他看见平帆进来,也不招呼,似乎一切都与他糊然无关,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振东与平帆坐到窗边的靠椅上。
三个人不动不言地坐着,突然,那病人侧着头,瞪着眼,像在听见什么。
“喏,喏,鬼!鬼!贼!贼!”他满面惊慌,手指颤抖,指着天花板,又指指房门。
平帆随着他的手指,只见天花板上光溜溜的泥顶,裂缝也没有一条,连老鼠头也钻不出,哪里可以躲贼?不过当一个暗沉的冬天的下午,在黑暗战退光明的屋子里,一阵阵烟气缭绕,对面是这样一个半人半鬼的病者,不由得使人毛发直竖。
振东轻轻地向平帆说:“我们下去吧。”
平帆默然随着振东出来,指着锁好的后房间:“这里没人住?”
“没人住,专门堆积杂物的。”
平帆走进浴室,暗沉沉没有一丝阳光,捩开电灯,那盏五支光的灯泡上满布着许多尘灰和蛛丝,所以格外昏沉。浴室里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平帆咳一下,里面传来“嗡”的一声回响。平帆退出浴室,捩开甬道里的灯,看见屋顶上有一方块洞门,中间是一块刷白粉的板。
平帆指着方洞问:“这是什么?”
振东显然对于这个住了八九年的地方没有注意过,思忖了一会儿,恍然说:“我知道了,我们这里的电灯都是暗线,这地方是穿藏电线的总所。”
平帆又走上晒台。晒台门开在西边,适在亭子间上边,三面临空,西边是一家堆积木料和杂物的空场,北面是后弄,南面是家里洗衣裳的小弄,并不与人家连接。他看过之后,重新与振东走至楼下客室。
这时,振东的夫人已经回来了,客室里的长沙发上有一个脸色紫黑,眼眶子向内凹进,眼睛尖锐,精神充足的青年,他穿着一件黑羊皮短外衣,在和振东的九岁女孩珍珍玩闹。见他们下来,略欠身子,向平帆点点头。
“这是维德,”振东向平帆介绍,“这位是张医生介绍来的精神病专家平帆先生。”
振东的夫人送上两盘点心,和大家逗坐着吃,平帆一边吃点心,一边很注意维德的举动。这时,珍珍拉开维德皮外衣上的拉链,攀开衬衫,把一只冰冷的小手插在他的颈项里,维德脖子缩下去,用手抓她的胳肢窝。
“维德先生是从南方来?广州?还是?”
“厦门!”维德的声气很沉着,可是带着一些疑虑!第一次会面怎么会知道他的来处,不过这个疑问没过多会儿就解决了,也许是振东告诉他。
“现在和令兄住在一起?”
“不。”粗犷而简单的回答。
“就在间几个门面,新近顶的三层楼全面。”
“啊,现在顶一个楼面比较从前造一幢房子还贵!”振东的夫人接着说,“珍珍,别和叔叔顽皮!”她夹了一块酥给珍珍,“出去玩玩。”
珍珍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维德伸手按着香烟匣上的机钮,一阵叮叮咚咚,他燃着一支卷烟,很闲暇地抽着:“平先生,你看我伯父的病,有恢复知觉的希望吗?”
“慢慢来,”平帆眼睛微睁,露出一股光芒,“可否让我以后随时观察他的病情?”他转向振东说。
“费心费心,”振东感激地说,“不过要破费先生宝贵的时间,很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大家都是朋友,”平帆谦虚地说,“我对于研究精神病人很有兴趣。”
“我也有同样的嗜好,改日要向平先生好好讨教呢!”
“讨教不敢当,大家共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