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幕 木偶做有计划的撤退
人力车在这大旅社的商场停下来,我们的霍桑先生,也就从这商场的入口,悠然踱进了门。他并不急于回到旅馆,而是在这五花八门的大商场中,挥着他的“四点一刻”,东一张、西一望,内心紧张地消磨着时间。看他外表的样子,倒像我们在这个大都市中所习见的被称为“某种鱼类”的老太爷,他们偶尔亲自出门,置办一些东西,回家孝敬他们那粘在膝盖上的姨太太,十分悠闲。
他看到那些金碧辉煌的橱窗里,真是一个舶来品的辎重营1,许多耀眼的奇光,足够使你衣袋里的几张中国花纸,被吸得自动逃亡出去。
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这个大都市中的最优秀的一群人还处于一个冬眠状态,所以这个贵族化的大商场内还没有很多顾客。霍桑信步走来,前面是一个陈列化妆品的区域,他无意中看到数步之外,在一个玻璃柜子前,有一个穿西装的人,边指指点点边和一个柜内的女职员说着话。
第一眼,霍桑看到那个人的背影非常健壮,身上那套西装,裁制得也相当称体。虽然看不见这人的正面,但是单看背影,便可知这人是个很体面的小伙子。
在第二瞬,霍桑感到这人身上所穿的那套西装,其颜色花纹,好像并不是第一次映入自己的眼中;而此人头上的一丛乌黑而光亮的头发,那梳理的式样,也有一种熟稔的感觉。
我们这位老绅士的一颗年轻敏感的心,开始有点震动。
桑霍正对这人,加以较密切的注视,恰巧这时候,这个身穿漂亮西装的家伙,偶然一旋身,把他的一个侧面的回影,投进了霍桑的视网。在这极短的一瞥之中,霍桑虽只看到此人白皙的面庞,还没有获得一个较清楚的印象,可是只这一瞬之间,霍桑却已看到此人白皙面庞之下,正有一些鲜红耀眼的东西,在他的墨镜大眼睛边缘轻轻掠过去。
呵!一条红领带!
哎呀!眼前这个家伙,不会就是“适间走访,未获畅叙”的“故人”吧?
奇怪!我们这个狭窄的地球,竟会变得这样的狭窄!想着曹操,曹操就到。这未免太巧了!
这一条神秘的红领带,立刻使霍桑全身的神经,像装上了一座绞盘那样收紧起来!
霍桑绅士型的步子,也因此不由地渐渐停滞,那支手杖仿佛粘在了地面上。
如果这个家伙正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他想,那么自己自然应该立刻采取一种恰当的动作,不能让这再度飞来的机会,又从指缝里面漏了去。但是第一点,还需弄明白,这个人是否真是自己心目中想的那个人?万一弄错,那会闹出笑话来。主要的是,眼前的疑点,不过是一条红领带,而红领带是很普通的东西,人人都可用的。
这件事看起来太凑巧了,会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而错认了人呢?
霍桑这样想时,不禁有些踌躇。
此时,霍桑的脑细胞正处在非常紧张的状态,他又从大眼镜里看前面那个家伙,依然若无其事,正把背部向着自己这一边,分明对于四周的一切都全不在意。过了一会儿,看他扬着脸,从身旁掏出一个烟盒,取出了一支烟,又把那只烟盒高举在手,一面把那支烟,在这光亮耀眼的盒盖上,横一舂1,竖一舂,舂了好半晌,看样子,似乎准备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大大夸耀一下他这个银质的漂亮盒子。
那个家伙把纸烟燃上火,仰脸喷了几口烟,一面依旧指指点点,在和柜子里的女职员谈着话。只见那个女职员,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盒化妆品,递到这家伙的手中。这化妆品的盒盖上,装有一面镜子。这穿西装的家伙把这盒子的镜子高高凑近他的脸部,只顾左一侧,右一侧,反复照着他的脸,很像一个四十岁的“少女”,准备从她的皱纹与雀斑之间,用心找出一个动人的美点来。
在他背后数步以外的霍桑,在墨晶的眼镜里睁圆着眼,心想:朋友,如果你就是那个“侠盗”,停一停,我要在你白皙的脸上涂上一些胭脂,让你格外漂亮些,请你等着!
霍桑正在转念想着,只见前面的家伙,已放下那盒化妆品,向柜子里的女职员摇摇头,便离开柜边,而向前面缓步走过去。
霍桑不敢怠慢,急忙挥动手杖,暗暗尾随过来。一面,他把他的两片大眼镜,像两座探照灯那样的紧射在前方那架来历不明的飞机上。
前面正是登楼的所在,恰有一架电梯自上而下,电梯门打开后,像打翻一个衣箱那样倒出一大群人来。霍桑一看前面那个家伙,捏熄了手中的半根纸烟,向地上一抛,好像准备从人堆里挤上前去,踏上这一架将要上升的电梯。
霍桑觉得情势不妙,不禁焦躁地想:好啊!昨天你的戏法很不错,是否今天还要继续表演?
想起隔日电梯中的情形,霍桑感到非常愤怒。依照他的意思,恨不能立刻抢前一步,把这穿西装的家伙的肩膀扳过来,对他说:“喂!木偶先生,你为什么不在你的成衣店里跳广告舞,而在外随意乱跑?不行!让我把你送回你的玻璃窗,跟我走!”
霍桑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事实上他并不能这样做。原因是,他是一名私家侦探,身旁没有一纸正式的逮捕状,所以不能随便逮捕人。更为主要的是,截至目前,他还没有辨认清楚,眼前这个穿西装的家伙,究竟是不是他心目中所拟议的人?虽然这个人胸前拖着一条可疑的红领带,但在事情还没有弄得更清楚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以防在生命史上造成一个“开汽水”的事件。
霍桑正在踌躇,只见前面的家伙,在电梯前的一小堆人群里面转了一个身,并没有踏进这电梯。接着,看他悠悠然地,把双手向裤袋里一插,口中吹着哨子,又向第二个铺面中走去。
霍桑摸摸伪装的胡子,也从后面跟了过来。
霍桑很想超前一步,抢在这家伙的前面,把这家伙的面目辨认一下,但是他没有这个机会。奇怪!前面这个家伙,他好像具有一个妖怪一样的心灵。霍桑的步子走得慢,这家伙的步子也走得慢;霍桑的步子偶尔加紧了一些,这家伙的步子好像立刻也加紧了些!最主要的是,霍桑的脸上还套着那个讨厌的假面具,在众目昭彰之下,他必须保持他的身份,不能丧失他绅士的架子。所以,就算他准备这样做,事实也不允许他这样自由地做。
他只能怀着一种盗贼那样的心理,依旧偷偷摸摸,从后面跟过来。(你看,社会上的那些戴着假面具的伪君子,他们的行动是何等的拘束而可怜!)
这时,前面的家伙又走到了第二个铺面的电梯之前,只见他的脚步略略停滞了一下,好像准备登楼。但最后,他又放弃了登楼的意图,仍向前面缓缓走过去。
那人踏进了第三个铺面,霍桑也跟着踏进了第三个铺面。
双方一前一后,依旧保持着一个不即不离的短距离。
可恶之至!那人好像有意在跟上了年纪的霍桑开玩笑。只见他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大商场中,东边一看,西边一张,只管兜着无尽的圈子。好像在用一种悠闲的姿态告诉别人,他的衣袋里有的是时间,因此,他已准备把这一个残余的上午,毫不吝惜地消耗去。但他这态度使背后的临时保镖完全弄不清楚他在玩着何等的把戏?此时的霍桑,正握着一道讨厌的题,在这道题没有获得解答之前,无可奈何,只能陪着他不停地散步。
正当霍桑感到焦灼的时候,只见那个家伙,忽又走到这第三个铺面的电梯前,这里的电梯是直达旅馆的电梯。这一次,那人似已打定主意准备登楼,因此,他在梯门之前停止了他可恶的散步。
霍桑乘这机会,也向电梯这边走过来。
二人同时抬眼,望着电梯上的升降针,只见指针停在“七”上,表示那只活动的龙正悬挂在七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