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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乔松五(第1页)

大乔不像他那样现挑,她倒是早有答案。她指着一棵在风中摇摆的柳树,说她喜欢它。

孙策看见密密麻麻的柳条,后颈就一阵发痒,他可不能现场编出什么赞同的词汇。大乔见他不答话,目光落到河边那一排飘拂的柳条上,她的心思随着目光去了,却越飘越远,飘到遥远的回忆里。

大乔忽然问他,夫君以前可曾见过我父亲?

当然是没见过的。孙策只隐约听说乔公是皖城一位稍有名气的儒士,乔公老来得女,好不容易把两个女儿养大,自己就在战乱中受伤去世。孙策见到大乔的时候,她们只剩下母女三人——两个倾国倾城的女儿,和惊惶失措地把她们交给他,以求三人都能在乱世中活命的母亲。

大乔看着河水,看着树,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之后看他。她接受了他,父亲的去世也就变成了可接受的过去。回忆起小时候,她眼里有些向往,但已没有了悲伤和怨恨。

她出生的时候,正遇上张角纠集部众起义,他们头戴黄巾,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转瞬间,烽烟四起,延续了四百年的王朝,顷刻间就成了将崩的大厦,摇摇欲坠。自她懂事以来,天下就已大乱,战争对她来说是很寻常的事,她也不在意未来会怎样——那都是很之后才会确定的事情了,甚至永远没有确定的那一刻……无所谓了。但对于已经六十多岁的乔公来说,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巨大的冲击。过去的四百年里,绝大多数时间,天子都姓刘。现在他完全不知道天子还会不会姓刘,如果不姓刘,那又姓什么呢?割据一方拥兵自立的大小诸侯,没有一千个也有一百个,谁知道最后鹿死谁手?六十多岁的老人,陷入深刻的迷茫里。

她也是到了快十岁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她是个意料之外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预备着她会是个男孩。他们还习惯于过去,习惯于那些安定的年代——每个德高望重的人,至少都要生一个男孩的呀——现在的人朝不保夕,自身难顾,能养活一个后代已算难能可贵,命都保不住,谁还有余裕去管这些。若是以前,生了个女儿,倒也没什么,以乔公在皖城的名望,给女儿找个好人家嫁过去,保证她余生平安,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现在战乱频仍,人命贱如草芥,天生柔弱的女子,又怎能在乱世中保全自己?乔公暗下决心,虽然乔姝是个女孩,他得把她当男孩养,至少出什么事,她身强力健,能自己逃跑。

结果乔姝从开头就让他失望——她身体天生就弱,她学会走路,是夏天的事情。小小的乔姝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就生生晕了过去,险些没救回来。还指望她保护自己呢……唉。幸好这时候,她的母亲再次怀孕。乔公又开始期盼那是个儿子,她要有个弟弟,以后他这个当父亲的走了,弟弟也能照应照应她。结果又是女儿。头发花白的乔公看着襁褓里的小女儿,很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

小女儿乔瑛出生之后,乔公彻底接受了现实。他改了个愿望,心意坚决——他一定要给两个女儿找到称心的夫婿。若在稳定的年代,这事情不难,寻个有名望的家族,随便挑一个别太不成器的子弟就行。但到如今,这就需要许多慧眼,今天显赫的家族,明天就败亡,他要给女儿们找个能在乱世立足的人。他看看镜子里自己花白稀疏的头发,再看看幼小的女儿……他未必能活到那时候。无人可供指望,他只好教导女儿,让她们学会识别,哪些是真正的英雄,而哪些只不过是被时运推上高处的庸人。

乔姝小时候并不能理解这复杂的用意,她只觉得父亲好严肃。年老的学究,生怕自己随时撒手人寰,于是抓紧一切机会说教。吃饭是道理,走路是道理,江有江的规则,海有海的度量,小溪都要有小溪的生存之道。更别说树了。植树如培子弟,每棵树都有每棵树的风骨。

某天乔公带女儿泛舟,乔姝只当终于能出去玩了,兴奋不已。那天乔公对她,就像现在她对孙策一样,一棵一棵树教她辨认。那是枫杨,那是梧桐,那是银杏,那是榉,那是樟。乔姝很聪明,很快都认住了,乔公很满意,终于停止说教。他问女儿,这么多的树,你最喜欢哪个?

乔姝很高兴,她指着远处一棵在风中摇摆的柳树,说最喜欢柳树了,它最漂亮。

这是孙策第一次听大乔说起她以前的事,他听得入神,大乔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他忙问:“那乔公怎么说?”

大乔笑了笑,看向他:“他把我训斥了一顿。”

孙策不解:“为什么?”

“柳是最不成器的树!”乔公很严厉地批评她,“风来了,你看松柏,就算枝条折断,也不动摇。可柳树,风往东它就往东,风往西它就往西,没有一点坚持,和那随风倒伏的杂草有什么不同?简直枉为树木!你可不能喜欢它,更不能学它,这没气节的东西!”

这番话对大乔很重要,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年,她记得还很清楚。但这并没有真正地改变她,因为她给孙策的答案依然是柳树,而不是松柏。

孙策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他靠近些,笑着问她:“那你为什么还是喜欢它?”

“因为它确实很漂亮,你看——”循着她的目光看,是青蓝色的水,水之上,柳条往下长;水里面,柳条往上探。实的虚的柳,真的假的柳,丝丝缕缕,织成一片流动的嫩绿的丝缎。她的目光落在随风飘拂的柳枝上,语气渐渐转入深沉,有一些树以外的意味在树里面。她说,他不喜欢柳树柔软,但柳树也不知道自己会长成这样,如果可以选,哪棵树不希望自己能长得又高大又坚固?再说,难道那些风里倒伏,任人践踏的草,它们就愿意这样么?天生如此,迫于无奈罢了,总得活下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她。那个真实世界里,那个痛恨他又讨好他,那个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又确实一天天活了下去的她。他好像理解了什么,又说不清那都是什么。他和她太不一样,他们仿佛处在不同的世界里,方方面面,所有所有……目之所及,都是天然的隔阂。

他伸出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他看着她,而她还沉在柳树里。她为它抗辩:“况且那只是风不大,要是风很大,松啊,柏啊,都折断的时候,它也一样不会苟活——”他不想再听到任何沉重的词语,他吻上她的额头,小声说:“别说这些断不断活不活的,好么?”她乖乖地停住。他还保持着这个亲近的姿势,只是沉默。她忽然问他一个奇怪的问题:“夫君不相信鬼神,是么?”

孙策想说他现在其实就是一只鬼,他不能推翻他自己。但因为要维持住这时候的他应有的立场,他很确定地回答:“不信。”

大乔似乎预备着要说什么,但孙策这个回答堵住了她的去路。大概是因为孙策以前表现得很抗拒鬼神之说,她顿了顿,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五天之后。

孙策像平时一样离开家。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大乔还睡着,她睡得很深,他要走了,她丝毫不察觉。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他很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弥留之际,他没能抬起自己的手去给她擦眼泪。他很想在最后这一刻拥抱她,但他又很清楚自己不能这么做。真是失算,他应该在这四个月开始的时候,就在每天早上给她一个拥抱,这样到了最后,她不会察觉这一天和之前的每一天有什么不同。他平时是不会在早上把她吵醒的,如果今天忽然抱她,聪明如她,马上就能嗅到不寻常的气息。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到不得不走了,很安静地叹一口气,之后转身离开。

他按照原来的轨迹行动,接下来的一切只是过去的重演。他脸上中了一箭,被随从救回来。疼死了,他想骂人,但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快死了,喘气都费劲,更别说骂人。他把几个重要的部下叫来,安排好一切,之后就这样躺着。母亲吴夫人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他,孙权一大个人了,哭起来动静非常大,呼吸声一抽一抽的,听得每个人心里都很难受。孙尚香和她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哥哥还有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在屋里站着。大乔就在孙权旁边,她很安静,努力地让自己不哭出来,给他一点他还不会死掉的错觉。

她的努力很徒劳,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身体在缩小,脚先失去了感觉,慢慢地,身体只剩下一个脑袋,两只手。一滴泪从她眼里滑落,他伸手想去擦,但手已经不听使唤了。他看着自己前臂的肌肉一跳,一跳,一跳,这就是他剩下的所有力量,手怎么都抬不起来。

他想起上一次。上一次他也这样,她当时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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