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哭声忽然停住,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人都意料不及,手忙脚乱地回头去看。
他看见人了,一直很安静的大乔,在每个人都顾着哭的时候,走到了坟墓旁边。她什么也不说,毫无征兆地,她跳了下来。坟堆还没填上,她一条腿陷进棺椁和土坑之间松散填上的泥土里,另一条腿跪在棺椁上。他很分明地听见关节撞击棺木的声音,光听着都疼,但她神色淡淡,似乎已经失去痛感,她张开双臂,他的身体外面包了一层棺木,一层外椁,外椁极为宽大,她把两臂伸开,双手不过堪堪抓住边缘。她不说话,她不哭泣,只是死死抱住,怎么都不走。后面有人要把她扯开,她何等柔弱一个女人,此时下了死志,无论如何都不愿走,一个随从去拉,竟拉不开。情急之下,几个人都下来拉,孙策听见她的手指在外椁上刮过,那样刺耳的声音——终于是硬生生把人拉走了。她忽然恶狠狠地质问他:“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走了?”
人被拉开,连着好几铲子土下来,他被匆忙封上。
再睁开眼,人已经回到周瑜家里。异人站在他的面前,这个夜晚还没结束。这场梦太久太久,他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异人很有耐心地站着,等他心中混沌散去,等他重新看向自己,才慢慢问道:“回去还是留下,将军意下如何?”
很艰难的抉择。
谁若是像他那样,回到过去,弥补一切,得到那样真切又热烈的爱,谁都会在这时候犹豫——尽管只有四个月,但这四个月已抵得上四十年,四百年,谁会割舍得下?但他不免又想,如果大乔那样爱他,他不辞而别,她又当怎样?他想起她口中的柳树——况且那只是风不大,要是风很大,松啊,柏啊,都折断的时候,它也一样不会苟活。
不会苟活。
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坚决到这地步,为了避免余生在孤寂和痛苦中度过,而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但至少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对现在这个她来说,孙策死得很合适,一个讨厌的丈夫,早早地出意外走了,她不仅再不需要伺候他了,还能在他的余荫下,衣食无忧平安无虞地活到老死。是,假如孙策选择回去,她同样会得到一份毫无保留的爱,但那只有四个月。她的余生无论是长是短,都会在深刻的痛苦中度过。她不会有机会和孙尚香骑马去江边,甚至活不到赤壁那场火,活不到孙刘联姻那盛大的婚礼,失去所有可能的灿烂的瞬间。这一切只是为了他。她会愿意么?
孙策能感觉到大乔对他改观,但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给她的疤痕那么深,他轻飘飘地给了三年鬼魂的陪伴,这事情难道能弥补过去么?
梦里那些拥抱着彼此低语的夜晚,那些真切的接触,她的体温,她的声音……是,割舍不下。但现在这个她呢?虽然她冷落他,虽然她讨厌他,虽然她不给他任何面子,但她至少活着。她活得虽然无聊,但还算惬意,甚至细说起来,她比其他女人过得还好一些。她不需要和不喜欢的人同床共枕,不需要小心翼翼讨好人,甚至不需要经历丧夫之痛——这一点他很确定。他死的时候她肯定一点都没伤心,没在心里鼓掌喊好,已经算给他几分情面。
他叹一口气。
他微微苦笑,看向异人。
“罢了,”他说,“就这样吧。”
回去的时候,天快要亮了。走过长廊,穿过庭院,又回到那时候周瑜停灵的屋子里。小乔已经睡着,小鸡窝在她的手心里取暖。孙策多看了鸡一眼,他发誓他没有幸灾乐祸,他衷心地祝愿周瑜选中的是一只漂亮的公鸡,如果不是,他将会在大乔的眼睛里,安静地嘲笑他一辈子。
大乔还睡着,他在她身边坐下。黎明到来,他就再没有这样看她的机会了。她看不到他,摸不到他,感觉不到他。他离她很近,安静地就这样看着她。她睡得并不深,好像在做梦,呼吸有些急促,不像平时熟睡时那样。很突然地,她的眼里滚下一滴泪来。他习惯性伸手去擦,眼泪穿过他的手,缓缓坠入她的发鬓,消失不见。他叹一口气,无奈地笑笑。
乔姝啊。
自从上次大吵一架,他暴露了他的心意,此后她对他的态度就好多了。他输掉了,手下败将,手下败鬼,她不屑于跟他再计较。她以前大概常做噩梦,好几次会哭着醒来。但自从那一架之后,她就很少在梦里哭了。时间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这家伙梦见了什么,竟然又哭。真是个复杂又脆弱的女人,唉。
天亮之后,小乔非常满意地宣布,她手里这个小小的黄色毛团就是死而复生的周瑜。高兴完之后,她又开始忧心以后。
“唉,早知道还是选个乌龟。”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手里的小鸡,“鸡能活多久呢?十年?能活到二十年么?要是他又早我一步去了,我再从哪里找异人?到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再一次把他召回来。”
说到这里,她下了点重大的决心,她郑重地看着桌上走来走去的小鸡,向它宣誓:“要是它走了,我也不活了,到时候我就跟着走,这样说不定下一世,我们还能重逢。”
小鸡好像会听人话,小小的脚步猛地一顿,站着不动了。孙尚香看见了,她指着小鸡,说:“你这话真吓人,不,真吓鸡。它听完都不敢出门了,要哪天不小心走路被人踩死,还得背你一条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