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曰:
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全书》卷三)
此说略本程明道之旨。阳明之论善恶,大抵此类。今就阳明性说,摘要如下:
(一)阳明以良知为本,故取孟子之“性善”说,及“良知、良能”之言。
(二)心之本体即性。性即理也,即天也。
(三)性之本体,寂然不动,超绝善恶之形容,故谓之“无善无恶”。
(四)无善无恶,即超绝之善,所谓“至善”是也。故天命之性,为纯粹至善,兼通“性即理、即天”之说。
(五)至善之性,发动而有情与意,乃不能无善恶。所谓“善恶”,即过与不及是也。故阳明重诚意,意即“心之所发动,而善恶所由分”。
(六)阳明“无善无恶”一语,与告子、东坡不同。阳明是由哲学之基础论性之本体,告子、东坡但浑然言其无善恶而已。当于后述阳明之评告子详之。
(七)扬雄及司马光之“性善恶二元论”,尤与阳明有异。
(八)胡五峰性说,大致若与阳明同。而其说明之际,不无小异。如评孟子处,五峰与阳明不同也。
(九)程明道性说,虽未甚明了,细玩之实类阳明。后当述阳明评明道说,可以知之。
(十)禅家“不思善,不思恶”之语,所以示静中工夫,不免强制念起。阳明言“无善无恶”,但以形容心体寂然不动之本态而已。此其所异也。
阳明评古者论性之言,往往标其特见。掇而录之,亦可以窥阳明性说之全体矣。盖尝先论言性者之异同曰:
性无定体,论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这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全书》卷三)
又譬喻以明之曰:
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见得喜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全书》卷三)
然阳明用意所在,又贵见性,而不贵说性。故又曰:
今之论性者纷纷异同,皆是说性非见性也。见性者无异同之可言矣。(《全书》卷五)
盖说性者仅言论上之事。若夫见性,则非积涵濡体认之功,不能确切有所悟入也。说性者虚,见性者实。阳明见世人说性之纷扰,而深欲其加意于见性焉。
阳明尝评孟子、告子、荀子、明道之性说,以孟子之道性善,直从本原上说来,欲人明彻本原上工夫。故曰:“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全书》卷三)按孟子言性善,通性情才,彻头彻尾纯善。人勿失其本性,则得全仁义。其为不善者,外界之物欲陷之也。阳明以孟子说性之源头,即以为明性之本体。故又曰:“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即至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全书》卷三)是全同程明道说。明道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二程全书》卷一)盖阳明以孟子是说性之纯粹至善之本体也。
告子言“性无善无不善”,其与孟子论难,至设湍水、杞柳种种之喻以相折。晦庵以其纷纭缪戾,或类荀,或类扬。然告子性说,亦能自持其辨,首尾相贯,无所矛盾。所云“生之谓性”,指人之运动、知觉。又曰:“食色,性也。”故以性为无善无不善。惟满足其性,当见善恶之别而已。此湍水、杞柳之喻所由来也。盖欲明告子论性之得失,不可不先知告子之意。告子论性,实兼性与情而言。善恶不求诸心,而求诸外界,是以其论与孟子不合。告子性说,骤视似易解,细考之即多未备。阳明评告子“生之谓性”曰:
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有过差。”(《全书》卷三)
阳明以告子不说从良知行动,徒求善恶于外界习染一边,至以任意言行为性,是其误处。又指告子“生之谓性”,与孟子言“形色天性”,皆是说气,使告子能认得源头之良知,斯所说亦无不可耳。
阳明又以告子论性之蔽,即在以性为无善无恶,而善恶全由外界来,是截然分内外为二。故曰:“告子见一个性在内,见一个物在外,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全书》卷三)如阳明以无善无恶为至善,而善恶者不过发动之际,其中节有过不及,斯则无告子分别内外之失矣。
阳明以荀子之“性恶”说,全从流弊上着眼。故曰:“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又曰:“荀子从流弊说性,工夫在末流上救正,便费力了。”(《全书》卷三)荀子本主“性恶”论,以为“任人之性,则无不入于利己,而至于**佚争夺”。阳明就己意评之,谓为从流弊上说来。荀子欲使人之本性,同化于道,与圣人之礼法一致,而阳明评为在末流上救正。荀子持“性恶”,于言善处未备;孟子持“性善”,于言恶处未备;阳明则仅以荀子见得未精。不过,孟子从源头上着眼,荀子从流弊上着眼耳。
程明道性说,其颇难解者,为“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不是性”数语。朱晦庵解之曰:
“人生而静以上”,即是人物未生时。人物未生时,只可谓之圣,说性未得,此所谓“在天曰命”也。“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者,言才谓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故曰“便已不是性也”。(《性理大全》卷三十)
晦庵解此节极详。然阳明之解尤简明。阳明曰:
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全书》卷二)
阳明平日言性,以性之本体为无善无恶,即至善,本较明道加详。其评明道之说,直谓“见性明时,无性气之可分”,益自证成其简易直截之旨矣。
明道又曰:“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善恶皆天理。”此数语亦后人引为难解者。然阳明屡说“善恶只是一物”,却正与明道此意符合。《传习录》曰:
阳明尝以此谕门人黄直,因悟明道之说。直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只是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说皆无可疑。”(《全书》卷三)
观直闻阳明之说,而悟明道之旨,则阳明、明道,其论性相同可知。陆王言性善,皆远取孟子,而近宗明道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