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经常在户外活动,风吹日晒,无疑会磨练出粗犷的性情,让我们原本细腻的性格变得不那么敏感,正如让我们的面颊和双手变得粗糙那样,抑或如同繁重的体力劳动会让我们的双手不再娇嫩。因此,从另一方面来说,待在家里会赋予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更不用说细腻光滑的肌肤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某些感想更为敏感的情感。或许,如果少经受些风吹日晒,对于某些影响我们智力和道德进步的人和事,我们或许会更敏感,而且我们皮肤厚度的分布也会更均匀。但是,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来看,我认为那不过是马上就会脱落的皮屑罢了,在昼夜更替、冬夏更迭中肯定可以找到自然疗法去弥补不足。我们的思想将会拥有更多的阳光和空气。劳作者那生了茧子的手掌更亲近自尊和英勇的纤细神经,它们的触摸比游手好闲之徒那柔软无力的手指更令人充满**。那些大白天躺在**、远离风吹日晒的人,自认为皮肤白皙,其实只会滋生多愁善感的情感而已。
1英文ruminate还有“冥思”的意思。
我们漫步的时候,自然会走上田野,走进丛林:如果只在花园或商场里散步会遇到什么?就连哲学家们也感受到了把丛林引进他们身边的必要性。因为他们不肯走到丛林去,“他们种下小树林和法国梧桐”,然后在露天门廊的户外散步。当然,如果我们的足迹踏入了丛林但我们的心却没有跟进去,也是没有用的。倘若我的身体走进丛林一英里,心思却不在丛林里,那我就会惊慌失措。所以午后漫步的时候,我会很乐意将整个上午的工作和对社会的责任忘到爪哇国去。不过,有时候我无法轻而易举地摆脱村庄的事务。脑子里想着工作,心思和身体不在一处,真正的心不在焉。漫步的时候,我会很快回过神来,心神专注。如果我心里想着森林外的事情,那还来森林干什么?当我想到自己在哪怕被称为善举的工作中都那么复杂,就会对自己心存怀疑,不寒而栗。
附近有很多适合散步的地方,尽管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去漫步,有时候甚至一连走上好几天,但我的足迹从来没有穷尽这里的每个角落。对我来说,每看到一片崭新的风景都是一桩极大的乐事,而我在任何一个午后都能发现这样的乐事。只要走上两三个小时,就能看到我期待看到的陌生的乡野。在我眼里,有时候一座我从来没见过的农舍就抵得上达荷美王国的一片领土。事实上,在方圆十英里的范围内,或者一个午后能抵达的最大范围内,景致的变化多端就好像人生七十载的变迁,你永远都不可能全部了然于胸。
现在,几乎人类所有的所谓进步都只是在丑化环境,让景致越来越平淡乏味,越来越低俗廉价。一个民族,始于焚烧栅栏,保护森林!我看到被烈火吞噬了一半的篱笆,其尽头隐没在大草原的深处。俗世的吝啬鬼带着测量员来照料自己的地界了,天国悄然来到他身边,天使们在他身边穿梭,可是他统统看不见,只顾着寻找传说中通往极乐世界的道路。我再次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他站在多沼泽的冥河里,被恶魔环绕在中间。他确定了自己的地界,用三块小石头钉起篱笆桩,我凑近去看,发现他的测量员原来就是撒旦。
从我家门口出发,我可以走上十英里、十五英里、二十英里乃至很多英里路,都不经过一栋房屋,不穿过一条马路,除非为了追逐穿过马路的狐狸和貂。我先沿着河道,再跟着溪流,然后来到草甸和林子边缘。方圆数英里内看不到一个原住民。站在附近的很多山冈上远眺,都可以看到远处人类生活的文明世界和他们的居所。农夫和农夫的劳作并不比土拨鼠和土拨鼠的洞穴更显眼。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人类和人类的社会活动在这片土地上占据的空间很小,教堂、政府和学校、贸易和商业、制造业和农业,甚至最扰乱人心的政治,全部加起来所占的空间也不大。政治是一个非常狭隘的领域,而通向政治的道路就更狭隘了。有时候我会给游客指路,告诉他们,如果要进入政治领域,那就沿着那条大路,跟着那个商人,别让他消失在你的视线外,这样你就能抵达那个世界了。因为它有自己的小地盘,并不是所有的空间里都有它的影子。我路过它的地盘后就会把它忘在脑后,就好比从豆子地走进森林里。只要走上半个小时,我就可以在大地上找到一个从来不参选的地方,那里没有人关心政治,政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嘴角喷出来的雪茄烟烟雾。
村庄是有道路通达的地方,是公路的扩张部分,就像湖泊之于河流。如果说道路是四肢,那村庄就是躯干。对旅人而言,村庄是无关紧要的地方,是几条道路的交汇点,是大街,是小客栈。Village(村庄)一词来源于拉丁文villa,而villa和via(道路)或更古老的ved、vella以及Varro都来源于veho(有“拿”的意思)。villa的原意是指把东西拿进拿出的地方,因此那些以赶牲畜为生的人就被称作“vellaturamfacere”。我们发现,拉丁文vilis和英文中的vile(卑劣)、villain(恶棍)具有相同的意思。这暗示着村民有怎样的堕落倾向。来来往往于他们之处的旅行使他们劳累,而他们却没有自己的旅行。
有的人从来不散步,有的人在公路上散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会在田地里散步。马路是给赶路的人和马匹使用的。相对而言,我很少在马路上行走,因为我不急着赶路,而且马路所通向的旅馆、杂货店、马厩和车站也不是我的目的地。我是一匹良驹,但并不是用来拉车的苦力。风景画家常常用人物的轮廓来标示道路的存在,不过估计他不会用我的轮廓。我像古代的摩奴1、摩西、荷马、乔叟等先知和诗人那样,将身影留在大自然深处。或许你会称它为美洲,可它不是美洲;它的发现者既不是亚美利哥?韦斯普奇2,也不是哥伦比亚,更不是其他什么人。神话故事对它的记述比我见过的任何所谓的美洲史都更真实可信。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些老的道路就是追逐利益的人们踏践出来的,它们之前曾通向某个地方,但是现在没人走了,道路就荒废了。有一条老马尔伯勒路,估计现在已经不通往马尔伯勒了,除非我脚下的地方就是马尔伯勒。我之所以敢断言,是因为我认为每座镇子里都有一两条这样的道路。
1印度神话中的人类祖先。
2意大利商人、航海家、探险家和旅行家,他确信美洲(全称亚美利加洲)是一个独立的大陆,而不是亚洲的一部分。亚美利加洲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老马尔伯勒路
他们曾在此掘地寻觅,却没有找到一枚钱币;马夏尔?迈尔斯间或,单枪匹马从此地走过,还有以利亚?伍德。我突然大惊失色:除他们之外没有人来救以利沙?杜根――噢,那习性狂野的人啊,如同野兔与松鸡,他无忧亦无虑,只把陷阱设好等你。他单身独住,附近就是尸骨,这里的生活最快活,亦不必担心吃喝。当春天唤醒我的**,那旅行的本能,让我踏上老马尔伯勒路,发现那么多的砾石碎土。没有人来走这条路,亦没有人来维护。
基督徒们说得没错,它代表着一种生活。没有几个人,往那里面进,仅有爱尔兰人奎因,和几位客人。它是何物,它是何物,不过是为了走出此处,那通向彼处的希望,又是多么渺茫!
它竖起了石头做的大路牌,却连一个旅者都没来。城镇们的衣冠冢,顶端刻着各镇的名称。值得过去瞧一眼,看你可能在哪端。我依旧在浮想,是哪位君王,建的这牌坊。用哪种方法,建于哪个年段,交给哪些市政委员,古尔加斯还是李,克拉克还是达比?这番奋斗努力,成就了永世的功绩。一片空白的石碣,令旅者扼腕叹嗟。他用一个句子凿刻出所知道的全部。后来者看得如饥似渴。我知道一两行诗,恰好能言物明志,文学或许屹立,于那普天下的大地,直至来年腊月,人们都不会忘却,冰消雪融以后,春天再来翻阅。
倘若让幻想带着你的脚步,离开你的住处,便可从这条老马尔伯勒路,踏上周游世界的旅途。
眼下,附近这片土地的最佳地段还不是私人财产,这里的风景不属于任何人专有,散步者还能享受到相对的自由。但可能终归有一天,它会被分隔成几个所谓的游乐场,专供少数几个人享用――届时会筑起层层篱笆,发明出捕人的陷阱和其他的机关,人们只能走在公共道路上,而在属于上帝的大地上散步将被理解为意图擅闯某位绅士的领地。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享某种东西,往往无法体会到它的真正乐趣。那么,趁着那不幸的日子还没有到来,让我们抓住机会尽情享用吧!
有时候,我们难以决定应该走向何方,究竟是什么令我们的选择如此艰难?我相信,在自然中有一种微妙神秘的磁力,若是我们下意识听从它的安排,它就会指引我们走上正确的方向。它对我们要走哪条道路并非漠不关心,它给我们指了正途,可我们往往因疏忽和愚钝而误入歧途。我们欣然踏上的那条道路是我们在现实世界里从来没有走过的,但是它完美地象征着我们内心深处和理想世界中所喜爱的道路。确实,有时候我们很难选择何去何从,那是因为在我们心中,方向还不够明确,道路还不够清晰。
当我离开家外出散步,不确定要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总是听凭直觉替我做出决定。或许这让人觉得怪异,但我每次都发现,我最终总会不自觉地朝西南方向的某片树林、草甸、荒无人烟的牧场或山丘走去。我的磁针慢慢稳定下来,有时会有几度偏差,不过这偏差也在情理之中,它总是在西和西南偏南之间来回摇摆。我的未来就在那边的路上,那边的大地资源更丰富。我散步的路线不是圆圈,而是一条抛物线,就像彗星的一条轨道,一条永不折返的曲线1,开口向西,而我的房子就是太阳所处的位置。有时候,我会犹豫不决地兜兜转转一刻钟之久,结果到最后还是朝西南或者西边走去。要朝东边走,我就必须强迫自己,而朝西边走,都是自觉自愿的选择。倒不是有什么东西指引我往西边走,只是我很难相信会在东边的地平线上看到怡人的风景和充分的野性与自由。往东边去,不会有令人激动的美景等着我,可是我知道我在西边的地平线上看到的森林会绵延不绝地向落日的方向延伸,我知道那里没有扰乱我心神的城市和乡镇。就让我住在我中意的地方吧!这边是城市,那边是荒野,而我一天天从城市逃离,退缩到荒野里。
1彗星轨道有椭圆、抛物线和双曲线三种,轨道为抛物线或者双曲线的彗星,只能接近太阳一次,永不复返。
如果我不认为这是我同乡们的普遍趋势,就不会反复强调这一事实了。我必须朝西北方向的俄勒冈州走,而不是朝欧洲去。整个国家都在从东向西迁徙,我甚至可以说,人类的进程也是由东往西的。近几年里,我们在移民澳大利亚的热潮中亲眼看见向东南迁徙的现象,但这给我们的印象是一种倒退。而且,从第一代澳大利亚人的道德品质和身体特征来看,这次实验是不成功的。东方的鞑靼人认为西藏是世界的最西部,他们说,“那里是世界的尽头,再往西只有漫无边际的大海。”他们住在不折不扣的东方。
我们往东走是追溯人类的步伐,是为了了解历史,为了研究艺术和文学;可是往西走是踏入未来,是带着进取心和冒险精神。大西洋是一条忘河1,我们越过大西洋的时候,可以将旧世界和旧世界的制度习俗悉数遗忘。如果这次没能成功忘记,人类抵达冥河的堤岸前,或许还有一次机会――比大西洋宽两倍的太平洋也是一条忘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