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要是对自己没信心……”
“该我了,长官。让我去。”
“听着,T……”
“长官……”
那个男人固执得像是一块石头。
“所以,”艾利斯事后说,“我就让他去执行任务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永远也没办法说清楚了。T作为飞机上的炮兵,发现了一架敌方战斗机正在冲向他们,但它因为机枪卡住就掉头了。T和机长一直聊着天返回基地,没有发现任何反常情况。但就在离家五分钟的地方,我们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音。
当晚T被找到了,他的颅骨被机尾撞得粉碎。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他曾在全速行驶的飞机上,在友方的领空跳伞,当时应该没有任何危险可以再使他担惊受怕了。那辆路过的敌方战斗机成为这场无法抵御的战争的警铃。
“快去做准备,”少校说道,“五点半起飞。”
“再见,长官。”
他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回应。这是迷信?烟已经熄了,我徒劳地在口袋里摸索。
“为什么你从来不带火柴?”
他是对的。带着那个道别我走出门,问自己:“为什么我从来不带火柴?”
“这任务让他很沮丧。”约赛特观察到。
他沮丧个屁!但是我心底这个唐突的、不公正的看法并不是针对艾利斯的。我被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真相震撼了:精神的生命是断续的,而智慧的生命绵延不绝,至少近似如此,以我的分析力来看几乎没有例外。但是精神不注重客观物质,它只在乎客观物质之间关键的联系,它可以看透事物的表面,也因此在大局在握和坐井观天的状态之间不断转换。一个热衷财富的男人,当时光匆匆流去,他会发现那不过是一堆分崩离析的身外之物;一个热爱妻子的男人,当岁月悄悄溜走,他会发现爱里只剩下了焦虑、烦躁和抱怨;一个追求音乐的男人,当年华渐渐老去,他会发现音乐其实什么也给不了他。而现在,我失去了所有对国家的理解,国家不再是区域、风俗、建筑材料,这些我的智商能够把握住的物质的总和,它是一种精神本质。我发觉自己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精神本质是盲目的。
艾利斯少校曾花过一整晚时间在将军的办公室里和将军讨论纯逻辑。纯逻辑会损伤精神的生命力。然后他耗尽全身精力穿过无尽堵塞的路途回到中队,成百上千个现实中的困难在等着他。那些慢慢侵蚀着你的困难,仿佛是无法防止大山崩倒带来的数不尽的影响一样。最终他找到了我们,送我们去完成那个不可能的任务。我们只是浩瀚宇宙和谐统一的几个元素而已,对他来说,我们不再是圣埃克絮佩里和约赛特,不再有着个人独特的看世界方式,不再有权利选择忽视,不再是能思考、走路、畅饮和大笑的我们了。我们是宏伟建筑里的一粒灰尘,要看清它的结构需要更多的时间、更深的沉默和更远的距离。如果我脸上一阵抽搐,艾利斯注意到了,那他只会记得送了一阵抽搐去阿拉斯。在这混乱的局势中,这场全面的瓦解中,我们自己也支离破碎。一缕声音,一个鼻子,一阵抽搐。这些碎片不带任何情感地搅和在一起。
不仅仅是艾利斯,所有人都一样。在埋葬我们心爱的人时,我们感觉到的不是死亡,死亡很宏大,我们感觉到一种新的关系,网住我们和逝去的人们,网住他们的思想、财富和习惯。世界在重塑,表面上看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实际却已天翻地覆。书的每一页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它的意义再也不是原来的意义了。当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想起那些我们需要已逝之人的日子,于是我们充满怀念;想起那些他们也需要我们的日子,但是现在他们不再需要我们了;想起那些充实着他们的身影的日子,然后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我们应当全面客观地看待生命,但真正到了入殓那天,全面客观连同空间都不复存在了,死去的人依然支离破碎。入殓那天,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四散开来,和真真假假的朋友握手,使得死者第二天才能在沉默中真正地死去。他会向我们展示他的完整,并把他的这份完整从我们的物质世界中剥离开来,我们哭泣他的离去,却再也没办法把他留住。
我不喜欢把战争做漫画式处理,硬朗的战士强忍着泪,用暴躁乖戾来掩饰自己的情绪。这都是无稽之谈,硬朗的战士掩饰不了什么,暴躁的外露只能是暴躁内心的产物。
人类的品质在这里不再受到质疑。艾利斯少校是个十分敏感的人,如果我们回不来他一定会黯然神伤,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难受。只要他还把我们看作我们,而不是一堆弥散的灰尘,只要沉默应允他重现我们的身影。然而如果那不停追赶我们的法警迫使中队今晚再次转移驻地,问题像雪崩一样爆发,卡车上的一个破车轮就会推迟我们的死亡。那时艾利斯就会忘记黯然神伤了。
所以呢,在我即将出发开始我的任务的时刻,我脑海中并没有西方国家对于纳粹的挣扎反抗,有的只是更直观的细节,在2500英尺高度飞往阿拉斯的荒唐,搜集我们预期的情报的徒劳,缓慢地穿上那仿佛是奔向绞刑架的衣服,然后是我的手套。我去哪儿找手套?我的手套不见了。
我再也看不见我们驻地里的大教堂了。
我正为了侍奉一位已逝的神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