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曾国藩自觉愧对江西的第一个理由:江西变成军饷提款机。
曾国藩在江西打太平军时,江西士绅捐了八九十万两军费。但如果算上整个太平天国战争时期,江西在军费上的募款(实际上是摊派),则高达1。3亿两,排在全国前列。
可怕的是,晚清的劝捐,就跟财政鸦片一样,一抽就上瘾,停不下来。平定太平天国后,地方士绅的捐输仍是清廷筹集各种军饷的主要来源之一。
国内哪个省有战事,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到江西弄点钱,最高峰时甚至出现了几省同时在江西设局劝捐的局面。时任江西巡抚刘坤一实在看不过眼,多次向朝廷上书,说江西历经太平天国战争,实际上已经全省糜烂,民力难支,但浙江、安徽刚来刮过一轮了,陕甘云贵四省又来,“凡属殷实之家,早已精疲力竭,目下可捐之户,殊觉无多”。再这样捐下去,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不仅有摊派式的劝捐,还有强制性的厘金。
厘金最早也是因应军费开支而起,一旦征收就停不下来。江西是全国较早征收厘金的地方之一,征收税率远远高于临近的安徽、湖南、湖北等省份。
清政府对厘金税率的规定是“逢百抽一”,即1%。但江西起初是征收2%,后来一路加码,加到了10%。时人说,“江西厘金之重,尤甲于天下”。最高的年份,江西一省所征收的厘金,占到了全国的11%。
最要命的是,针对江西士绅的捐输,针对江西商货的厘金,搞得当地各阶层苦哈哈,但最终没有一毛钱用在本省的经济建设上。
江西平均每年的厘金收入是100万两左右,这笔收入的分配是这样的:上交中央占掉35万两左右,军费开支占掉30多万两,其他费用占掉30多万两,剩下用于本省的比例不到1%。
有历史学者因此认为,战后的江西疲于应付朝廷的各种财政需求,无法集中人力和财力进行地方社会重建工作,导致社会经济恢复缓慢,终于奠定了江西在近代衰落的格局。
对江西来说,如果说上述原因是制度性悲剧,那么,还有一个原因基本决定了本省的衰落不可逆转。那就是近代中国的商路与贸易重心转移,堪称江西没落的历史性悲剧。这个趋势与战争、摊派、重税对江西的敲骨吸髓几乎同步进行,简直是雪上加霜。
具体来说,鸦片战争以前,江西南面依托广东,北面连接内地,是内地商货集结南运广州的一大干道。赣江上形成一些繁盛的商埠,经济总体比较发达。
鸦片战争后,随着上海开埠与商路变迁,中外贸易重心逐渐由广州转移到上海,加上后来外国轮船获许在长江上通航,全国的内外商货流通改道,赣江的重要性一去不返,传统由江西至广东的商业运输路线完全衰落。江西一下子从经济干道变成商路死角,地位陡然失落。
被抛离了地缘优势的江西,近代以来眼睁睁看着东南沿海一圈省份的崛起,自己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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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正如江西在宋、明两代的辉煌,其在近代的黯淡,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人身上。
我们常说,近代中国经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这几个字说起来轻松,对当时人而言,真是血淋淋的转变。
最明显的转变,至少有两个:一是军功时代的来临。乱世之中,动不动就跟外国人宣战,还有国内此起彼伏的造反叛乱,军事人才显得尤其耀眼。众所周知,湖南就是凭借湘军崛起,军政人才辈出,几乎左右了近代中国的国运。江西恰好相反,军政人才奇缺,用曾国藩的话来说,太平军之所以能够在江西所向披靡,正是因为江西“既无用兵之材,更无带兵之人”。
二是洋务时代的来临。用费正清的“冲击—回应”模式来解释,中国的近代化进程就是不断受到西方冲击,从而做出回应的过程。这种回应,就是向西方学习,从机器、实业到制度、文化,哪个地方出的洋务、实业人才多,哪个地方就能获得更大的发展。基本上,中国最早的洋务派都是军功人才转型而来的,江西没有什么“中兴大臣”,在这方面相应也落后了。
在这样一个靠军功和洋务说话的新时代,江西的精英到底在干吗呢?忙科举啊。
美国学者有一个观点,近代中国不行,恰恰是因为近代以前,中国太牛了。这叫文明的包袱,也叫传统的禁锢。江西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
宋、明两代的科举之盛,造就了江西发达的文教传统。科举越是成为江西的优势项目,他们就越不愿意放弃。19世纪后半期,江西的兴学读书传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盛。可惜的是,当时江西人所兴之学、所读之书,仍是传统的那一套,四书五经,之乎者也,与时代发展的要求基本背离。
太平天国战争那十几年,科举考试中断了,这对江西人来说,那种痛苦简直难以名状。所以,战乱一过,江西人口虽然锐减一半,但科举人数却呈现一个空前罕见的**,成为全国唯一科举生员人数不降反升的省份。
还有一个数据,能够说明江西人对传统科举的趋之若鹜:太平天国后,全国捐监(花钱买监生资格)人数约为53。3万,其中江西就达5。8万,占全国总数的10。8%。除了八旗子弟,江西位居全国第一。
你看,当时代潮流已经转向军功与实业的时候,江西人的兴奋点仍旧停留在传统的科举功名上,这还怎么与时俱进?
江苏、浙江这两大科举强省,在晚清的科举成绩也很炫目,但这两个地方地处沿海,受到西方冲击的力度更大,不管主动还是被动,科举出身者更善于自我调整,更乐于接受新事物,因而产生了状元实业家张謇、进士出版家张元济等牛人。相比之下,江西传统精英的泥古不化,还是挺可怕的。
整个洋务运动、维新变法期间,江西境内既无传播新思想的报纸,也无介绍、研究西学的书籍。难得出了几个新式人才,也基本在本省无所作为。比如瑞金人陈炽,他的《庸书》《续富国策》等宣扬维新思想的书,在外省反响巨大,多次重版,但在本省却不能出版。
再比如修水人陈宝箴,是晚清少见的开明督抚,但他的主要贡献是在湖南,把湖南的维新事业打造得有声有色。相比之下,近代江西历任大员中,多为顽固守旧、庸碌无能之辈,对洋务、维新事业不仅不予扶持,反而严加抵制。期间虽也有沈葆祯、刘坤一这样的洋务官员主政江西,但因其主要致力于镇压太平军和奔波于防军救灾,并未把江西带上近代化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