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受南明政权指派到北方发动反清起义的宋谦,被捕后供出了傅山。明亡后,傅山做了道人,身穿红色道袍,自号朱衣道人。宋谦对傅山的字号、年龄、衣着等信息一清二楚,清廷于是派兵抓人。
凭宋谦的口供,清廷判傅山谋反死罪毫无问题。傅山的母亲也已做了最坏的准备,她对傅山的朋友们说:“道人儿自然当有今日事,即死亦分,不必救也。”就是说,我这个儿子出事被捕,乃意料中事,就算死了也值得,你们无须费心费力营救了。
出人意料的是,傅山入狱一年后,竟然获释出狱。他的朋友全力营救,八方疏通,还是起了作用。
出狱后,傅山却陷入了精神的痛苦之地,无法自拔。他写了很多诗句,反复慨叹他的羞愧:“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有头朝老母,无面对神州。”“死之有遗恨,不死亦羞涩。”
反清复明无望,自己又锒铛入狱,出狱后背负苟活的精神负担……
所以,在世俗意义上,中年傅山也是彻底失败的。
3
在精神折磨之外,物质考验也成为傅山后半生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直接说吧,就是穷,贫穷伴他到死为止。
明亡之前,傅山家境殷实,在老家忻州及太原一带有多处地产。明亡之后,他一方面典卖家产从事反清复明活动,一方面将部分财产散给族人,因此自身经济条件急转直下。他不得不通过鬻书卖画、行医售药等方式谋生,且时常寻求朋友的帮助,勉强度日。
有一次,他听说祁县的米价比省城便宜,专门写信委托朋友代买。此种心酸,可想而知。
贫穷的流浪生活,让傅山背负了对老母亲的无限愧疚。他后来回忆说,明亡后侍奉老母亲27年,其间不是有米无菜,就是有菜无米,或者有米菜无油盐炭薪,总之,老人家一个月至少有半个月吃不好。他和儿子傅眉入狱那年,除夕夜,傅眉被释放回家探望祖母,一进家门,才知道家中已经断粮数日。
有一年,傅山过生日,有个朋友老早就说要给他割两斤肉。他眼巴巴等啊等,到了生日当天,那人却毫无动静。无比失落的傅山,只好去寺庙里喝大锅粥。
不仅如此,连文人的基本配备,也大成问题。有个好友要请傅山在扇子上题字,傅山说好,但得等几天。为什么?因为他此时连书扇的毛笔和印泥都没有。
然而,傅山完全有能力让生活过得更好,不用这么惨兮兮的。他具有非凡的书画才能,医术也相当了得,名气更是一线明星那么大。因为傅山,当时一堆一流人物跑到山西,比如顾炎武、屈大均、阎若琚、王士祯等等,让山西成为清初全国的文化中心。
只要傅山愿意改变自己,变成一颗圆滑的鹅卵石,财富、官位都会滚滚而来。但他没有。对他而言,这些改变触及了一个士人的底线,他绝对不会去做。**再大,也不动摇。宁可过他的穷日子,也不让高贵的灵魂掉价。
人家夸他的字好,请他写两句,他挥笔写道:“乱嚷吾书好,吾书好在何?”你懂不懂书法,就跟着瞎夸。
人家买他的字,又怕买到代笔的赝品,就要他当面写。他直接说:“俗物每逼面书,以为得真。其实对人作者,无一可观。且先有忿懑于中,大违心手造适之妙,真正外人那可得知也!”
你们这些土豪啊,真是愚蠢至极,以为当着面写的就是真品,其实,我内心不爽,写出来的都是死字、死画、死诗文。
人家要他帮治病,他则拒绝给两种人看病:奴人(奴态之人)和胡人(糊涂之人)。他的理由是,妙医和妙药,不能治粗俗者的病。
哪怕穷得叮当响,他依然是那个坚守的、傲娇的、高贵的傅山。连顾炎武都自叹弗如,说:“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
但在世俗意义上,穷字当头的傅山,晚年照样失败,相当失败。
4
康熙十八年(1679年),为了安抚笼络汉人知识精英,康熙帝举行了博学鸿儒特科考试。各地举荐了180多位“博学鸿儒”,几乎把大江南北的学子“一网打尽”。
傅山名气大,学问高,自然在官方的征辟之列。他称病不出,地方官不依不饶,要把他抬到京城。到了北京城外一座寺庙,傅山宁死不进京,皇帝也没办法,只好放他回去了。
这时候,离明亡已经过去30多年,除了傅山、顾炎武等少数死硬派,绝大多数知识精英对清廷的笼络趋之若鹜。傅山对此感到痛心,据他统计,崇祯十年(1637年),山西考中进士的19人中,有16人在易代之际降了满人,出仕做了官。他看到这样快速转向的世界和人心,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和能力去阻止别人的趋之若鹜,但他,没有随大流,也没有改变自己。
临终前,79岁的傅山写下《辞世帖》,庆幸自己终于“真返自然”,并要求不发讣告,不设吊唁。到死为止,他从未与这个世界妥协过。
这就是傅山走过的路,一条崎岖难行、人迹罕至的路。
如今,泛滥成灾的鸡汤文,绝对不会教我们去走难走的路,只会迎合我们的舒适区,以温水煮青蛙的姿态,让我们觉得很焦虑,同时很享受。傅山,如此高贵的灵魂,在他们的字典里,是失败者。他们只会推崇左右逢迎、顺风顺水的人精,美其名曰善于改变自己,适应环境,胜者为王。在他们的认知里,傅山只要改变一下心态,甚至不用做什么,就是铁定的人生赢家——青年时期,不要那么愤青,好好歌颂晚明的酱缸,写写四平八稳的科举时文,举人进士不就到手了吗?中年时期,不要那么讲气节,喊两声反清复明,做做姿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有两根硬骨头就行了,接下来偷偷做个顺民,向新主表表态,高官厚禄不就到手了吗?晚年时期,不要那么脾气火爆,嫌富爱贫,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写字,写好看,写好听;谁给的钱多,就给谁看病,开好药,开贵药,发家致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吗?
然而,他们没有想过,这样处处算计、人情练达、养尊处优的“傅山”,那个时代也许有很多很多,因为太多太滥,以至于他们的名字一个也没留下来;即便留下名字,后人也不会惦念他们。
而那个真正的傅山,尽管生前“失败”,身后却甩开当时那些成功者几条大街,成为一个民族高傲的象征;尽管生前贫苦,身后却一幅草书拍出3277。5万元的天价(《治学篇》《太原三先生传》长卷,中国嘉德秋拍,2011年),让那些速朽的成功人士,惊得棺材板都压不住。
我之所以推崇傅山的轴和犟,赞美傅山的“失败人生”,鄙视那些貌似鲜美实则毫无营养,甚至有毒的鸡汤文,理由只有一条:再小的力量,再小的个体,也可能改变这个世界;即便改变不了世界,也不要让自己被这个世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