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次郎一边向两个武士、三条狗挥动着沾满鲜血的长刀,一边沿着小巷向南后退了二三町。现在也无暇顾及沙金的安危了。对方仗着人多势众,步步紧逼。狗也耸起毛发倒竖的背部,从前后各处猛扑过来。在月光的映照下,大路微明,依稀可以分辨出挥舞的兵器。次郎被人和狗包围着,浴血奋战。
不是杀死对方,就是被对方杀死,二者必居其一,别无活路。他已经横下一条心,一股异常凶猛的勇气不断地鼓舞着他。他一边挡住对方的长刀,并奋力回砍,脚下还要敏捷地躲开扑上来的狗——他几乎同时完成这些动作。不仅如此,有时甚至还必须把大刀顺势抡回,以防备从后面咬过来的狗牙。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还是受了伤。透过月光,可见一条暗红色的东西浸着汗水,顺着左鬓流着。然而,次郎正奋不顾身地拼杀,并不觉得痛。他脸色苍白,额头秀美的眉毛皱成一字,仿佛被长刀驱使着,不顾帽子脱落,衣服撕裂,只是一个劲地儿地纵横挥舞着大刀。
不知厮杀了多长时间。不久,只见高举着长刀砍杀过来的一个武士突然向后一闪,接着一声惨叫,次郎的长刀已砍进其侧腹直至腰际。他听见砍断骨头的沉重的声响,横砍过去的刀光在昏暗的夜色中倏然闪亮。那长刀在空中划过,正好从下面挡住了另一个武士的长刀,对方的胳膊被砍断,立即顺着原路落荒而逃。次郎追上去正要举刀砍去,一条猎狗像皮球一样跳过来,咬了他的手。他后退了一步,把刀举过头顶,却感到全身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只得眼看着对方趁着月黑落荒而逃。次郎这时才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发现自己正站在立本寺门前。
大约半刻钟以前,从正门攻击藤判官宅邸的一群强盗突然受到中门左右两边、车棚内外的乱箭射击,乱了方阵。冲在最前面的真木岛十郎的大腿被深深地射中,一下子摔倒在地。紧接着两三个人,有的面部中箭,有的胳膊受伤,只得慌忙逃走。当然,不知有多少弓箭手。可是,各色箭头甚至发出尖锐的声响,如雨点般射来。连退在后面的沙金,黑色便服的衣袖也被射偏的箭斜着射穿了。
“不能让头领受伤。射吧!射吧!老子的箭上也有箭头。”
交野的平六拍着刀斧柄骂着。这时听见有人“噢!”地应了一声,同时也开始响起呐喊声。次郎也手握刀柄退到后面。听见平六的这句话,他感到一种苛责,悄悄地从侧面瞟了一眼沙金。只见沙金在这场恶战中,也冷静地伫立着,背对着月光,拄着弓杖,嘴角露着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箭矢交错的场面。这时,又听见平六焦急地叫起来:“为什么不管十郎?你们怕被箭射中,难道对伙伴见死不救吗?”
十郎的大腿被箭射中,站也站不起来了,只好扶着长刀,挣扎着往前爬着,好像被拔掉羽毛的乌鸦似的,一边躲避着不断飞来的箭矢。次郎见状,感到一阵异常的颤栗,不禁拔出腰刀。平六看到后,斜眼看着他的脸,用嘲笑的口吻说道:“你陪着头领就好了。十郎就交给喽啰们吧。”
次郎从这句话中听出轻蔑的讥讽,咬着嘴唇,狠狠地回看了平六一眼。于是,就在这时,几个强盗向十郎跑去,打算救他。然而,没等他们跑到十郎身边,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号角,在乱箭纷飞中,六七条耳朵直竖、牙齿尖利的猎犬气势汹汹地狂吠着冲了出来,夜里也能看出卷着阵阵白烟。其后是十来个手持武器的武士,争先恐后地向宅邸外蜂拥而去。这一方自然也不甘示弱,抡着刀斧的平六打头阵,在枪林箭雨中,吼声四起,似野兽狂叫。一改开始时的胆怯心理,个个抖擞了精神,猛然杀将过来。沙金现在也箭在弦上,依然挂着微笑的脸上掠过一抹杀气,迅速躲到路边的破墙后面,准备迎战。
不久,敌我双方混战一处,发狂般叫喊着,在十郎倒下的地方厮打起来。猎犬也发出嗜血的狂吠声。战斗一时难分胜负。这时,从后门进攻的一个同伙浑身沾满了汗水和尘土,还身受两三处轻伤的样子,血迹斑斑地跑了过来。从他扛在肩上的长刀的刃刀豁口看,那边似乎也打得格外艰苦。
“那边要撤退了!”那男子借着月光,来到沙金面前,这么气喘吁吁地说道。
“因为带头的太郎在门里被那伙人包围了。”
沙金和次郎在昏暗的瓦顶板心泥墙影中不禁对看了一下。
“被包围了……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也许……他这个人,我想也许没问题。”
次郎转过脸,从沙金身旁走开。当然,小喽啰不会注意这些。
“而且,老爷子和阿婆好像也都受伤了。看那样子,被他们杀死的也有四五个。”
沙金点点头,好像要追赶次郎似的,用严厉的声音说道:“那我们也撤吧。次郎,你吹口哨吧。”
次郎脸上的所有表情仿佛都凝固了,他把左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两声尖利的口哨声。这是通知同伙撤退的信号。可是,盗贼们听到这信号,也没人撤退。(实际上,也许是因为被敌人和狗包围着,连转身撤退的机会都没有吧。)口哨声划破夜晚闷热的空气,无谓地消失在小巷深处。尔后,人的呼叫声,狗的狂吠声,还有长刀的撞击声,撼动着高远的星空,响彻耳际。
沙金仰望着月亮,闪电般挑动了一下眉毛。
“真没办法,那我们先回吧。”
她这话还没说完,次郎仿佛充耳不闻似的,又把手指含在嘴里,正要再吹口哨时,几个盗贼突然乱了阵脚,分成左右两边,其中人和狗混在一起,向二人身边冲来。这时,听见沙金手里的弓箭嗖的一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白狗哀叫着倒下,箭矢射进了它的肚子,眼看着斑斑黑血从腹部流到沙子上。可是,跟在狗后面的一个男人毫不畏惧,挥舞着长刀从旁边向次郎砍来。次郎几乎是下意识地挡住对方的武器,刀刃相撞,铿然有声,刹那间火花四溅。当时借着月光,次郎认出了那男人汗水湿透的红胡须和撕烂的苏芳色礼服。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立本寺门前的景象,同时一种可怕的怀疑突然威胁着他。沙金会不会和这个男人合谋,不仅想杀死我哥,还想杀死我呢?千钧一发之际,这怀疑令次郎感到眼前一黑,怒不可遏。他像脱兔般躲过对方的长刀,双手紧握刀柄,奋然直刺对方的胸部。对方一下子倒下了,次郎用草鞋狠狠地踩了那男人的脸。
他感到对方热乎乎的鲜血溅到自己的手上,便用刀尖碰触其肋骨,感到了强烈的抵抗。他还感到奄奄一息的对手几次从下面咬他踩上去的草鞋。这一切自然都给其复仇心理带去了愉悦的刺激,但同时他也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精神疲劳。如果周围环境允许,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躺下来好好地休息。但是,当他踩着对方的脸,把血淋淋的长刀从对方的胸部拔出时,已有好几个武士把他团团围住了。不,有一个男子正从背后偷偷靠近,把矛头对准了他的后背。可是,这男子突然往前一个趔趄,矛头刺破了次郎衣袖,脸朝下扑倒在地上。那是因为一支箭嗖的一声从后面飞来,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后脑勺。
后来的事情,连次郎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他像野兽一样怒吼着,拼命地抵挡着从前后左右砍来的长刀。周围人的叫声和兵器的撞击声混成一片,满是血水和汗水的人脸在刀光剑影中闪现。除此之外,次郎的眼中没有任何东西。不过,如长刀溅出的火花般,留在后面的沙金的形象时而在心中闪现。不过,这念头立刻消失在时刻迫近的生死危机中。接着,刀枪声和呐喊声如遮天蔽日的蝗虫拍打翅膀声,在被板心泥墙挡住的小巷中不断回**。就这样,次郎被两个武士和三条狗紧追不舍,沿着小巷一点点地向南撤退。
不过,次郎杀死了一个武士,又赶跑了另一个武士,便觉得只对付狗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但那不过是空想罢了。这三条狗都是良种,毛色都是带着一对茶色花斑,个头比小牛犊有过之而无不及。嘴边都沾着人血,照例从左右两边向次郎的脚下扑来。踢开一条狗的下巴,另一条狗则扑上他的肩头,而同时还有一只狗几乎就要咬到次郎拿长刀的手。接着,三条狗在次郎的前后摆出漩涡状阵势,尾巴向上竖起,像闻地面沙石的气味似的,下巴紧贴着前脚,汪汪地狂吠。次郎杀了武士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些猎狗更难对付。
而且,次郎越焦躁,他的长刀就越落空,一不小心便会失去立足之地。狗趁机喷着热气,接连不断地扑来。到了这个境地,只剩下最后一招了。于是,他仅存一线希望,也许狗追累了,自己可以死里逃生,便抽回砍空的长刀,从正要咬他脚的一条狗的背上勉强跳过去,尔后借着月光,拼命地跑起来。可是,次郎的这个想法原本就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狗见他逃跑,一齐卷起尾巴,后脚踢着尘土,排成一列,紧追而来。
次郎的这个计谋不仅失败了,还使他陷入了虎口。次郎在立本寺的交叉路口急忙向西拐去,大约跑出两町左右,突然听见更多的犬吠声,那声音划破夜空,比现在追来的犬吠声响多了。尔后,只见在月光下,小巷里挤着一群乌云般的野狗,它们横冲直撞,像是在争夺食物。最后,几乎同时,一条猎犬迅速追上他,呼朋唤友般高声叫起来,这群发疯的野狗便竞相狂叫,眼看着把他卷入到这群散发着腥臊味的动物的漩涡中了。深夜,一群狗挤在小巷里的情况原本少见。这一二十条狰狞的野狗在这废都为所欲为,贪婪地寻找着血腥味。它们要把因为染上瘟疫而被抛弃在这里的那女人趁着夜色吃掉。它们龇牙咧嘴,争夺着那撕成一块块的肌肉和骨头。就在这时,次郎来了。
狗看见新食物,马上像被狂风吹散的稻穗,从四面八方向次郎扑去。一条强壮的黑狗从他的长刀上跃过,接着一条像狐狸般没有尾巴的狗从后面掠过他的肩膀,血淋淋的胡须碰到他的脸颊,沾满沙子的脚毛擦过眉宇间。不知该砍,还是该捅,因为无法确定对象。无论前后,只见闪着绿光的眼睛和喘着粗气的嘴。而且,这眼睛和嘴巴不计其数,从路上密密麻麻地逼近脚下。次郎一边抡着长刀,一边突然想起猪熊阿婆的话:“反正是死,索性痛痛快快地死掉算了。”他在心里这么喊着,干脆闭上了眼睛,但当一条要咬他脖子的狗的热气喷到他脸上时,他又不禁睁开眼睛,将长刀横扫了过去。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搏斗,但也许因为臂力渐衰,手中的长刀越来越重,现在已经站立不稳了。这时,比他砍倒的狗的数量更多的野狗成群结队地从原野,或从板心泥墙接连不断地集结而至。
次郎抬起绝望的眼睛,瞥了一眼天上小小的月亮,就那么双手持刀,如电光石火般想起了哥哥,还有沙金。自己原本想杀死哥哥,反倒被野狗咬死。这是上天对自己最好的惩罚。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不觉涌出了泪水。可是,狗在这期间依然对他疯狂进攻。先前的一条猎犬刚摇动茶色斑点尾巴,次郎便立即感到左大腿被尖利的牙齿狠咬了一口。
这时,一阵遥远的哒哒的马蹄声从月色微明的两京二十七坊的夜色深处,像风一样向天空扩散开,压倒了喧嚣的狗叫声……
但是,这期间只有阿浓一个人站在罗生门楼上,脸上浮现出安详的微笑,眺望着远处的月出。在东山上,在微亮的青色中,由于天旱而显得瘦弱的月亮徐徐地、寂寞地升到了中空。于是,加茂川上的桥在泛白的水光上逐渐浮现出暗淡的影子。
不仅加茂川,连眼前的京城,刚才还在黑暗中,且隐藏着死人的气息,忽然像镀了一层金色的寒光,现在就像北陆人所见的海市蜃楼,塔上的宝轮和寺院的屋顶都泛着微光,一切都包裹在朦胧的光影中。四周的群山也许返还了白天的余热,山顶月色朦胧,所有山峰都像陷入了沉思似的,从淡淡的雾霭上面静静地俯视着荒芜的街道。这时,传来一缕淡淡的凌霄花的香味。原来大门两旁茂密的草丛中,一簇簇凌霄花伸展着花蔓,缠绕在破旧的门柱上,有的爬到了快要滑落的瓦上、布满蜘蛛网的椽子上。
靠在窗边的阿浓翕动着鼻翼,一边尽情地吸着凌霄花的香气,一边思念着次郎,也想着那为了早日降生而动着的胎儿,思绪漫无边际。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甚至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只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被人抱着或背着从罗生门这样的朱漆大门下经过。当然,这记忆究竟有几分可信,现在也不得而知。要说多少记得一些,都是自己懂事后发生的事。然而,又都是记不住才好的事。有时受到城里孩子的欺负,把自己从五条桥上倒挂着扔到河滩上;有时因为饿得急了偷东西,结果被赤身**地吊在地藏堂的房梁上。由于偶然被沙金所救,便很自然地加入了盗贼团伙,然而痛苦的日子一如既往。虽然她的天性近乎白痴,但也有感知痛苦的心。阿浓只要违背猪熊阿婆的意志,就会遭到毒打。猪熊老头经常借着醉意刁难她。甚至平时总关照她的沙金,发起脾气来,也会揪着她的头发不放。其他盗贼更是毫不客气。每次挨打挨骂后,阿浓总会逃到罗生门楼上,暗自流泪。要不是次郎经常过来安慰她,她也许早就跳下去自杀了。
如煤烟灰般的东西在月光下翩翩起舞,在窗外从瓦顶下向着淡蓝色的天空飘去。那自然是蝙蝠。阿浓望着天空,入迷地凝视着稀疏的星星。这时,腹中的胎儿又动了一阵儿。她急忙竖起耳朵,注意着胎动。正如她的心灵挣扎着要逃离人间的痛苦,腹中的胎儿也挣扎着要来品尝人间的痛苦。不过,阿浓并不考虑这种事。因为只有即将成为母亲的喜悦,还有自己也能成为母亲的喜悦,像这凌霄花的芳香般,从刚刚开始一直充盈着她的心怀。
这时,她忽然想起胎动可能是因为胎儿睡不着觉的缘故。也许因为睡不着觉,所以才挥动着手脚哭泣。她对胎儿小声地说道:“宝宝,乖,好好睡吧,天马上就要亮了。”可是,腹中的胎动似乎要停下来,却没那么容易停下来。不久,腹痛似乎越来越严重了。阿浓离开窗口,蹲在窗下,背对着灯台昏暗的灯光,小声地唱起歌谣,以安慰腹中的胎儿。
我心永不变
如果违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