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了。
从他六岁那个冬天,被清源住持从山下的孤儿院领回青林寺起,这样的晨钟,这样的早课,这样的檀香混杂着灰尘和人体气味的大殿,几乎就是他生命的全部底色。他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佛”,会唱的第一支歌是赞偈,第一次懂得的规矩是“止语”。寺院就是他的世界,高墙之内,晨钟暮鼓,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他背得出几乎所有常用的经文,知道每尊佛像背后的故事,熟悉每一处殿堂梁柱上的彩绘剥落了哪些颜色。他也知道,慧明监院管着库房,总能把最破的蒲团分给不得他欢心的僧人;知道负责香积厨的广济师叔晚上会偷偷藏起半个馒头当夜宵;知道东寮房最里间漏雨,西边藏经阁的门轴该上油了。
他还知道,慧能师兄——那个此刻蒲团空着的主人——昨晚溜进他寮房时,身上带着股廉价的洗发水香味,还有更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慧能笑嘻嘻地,像往常一样,塞给他一包用油纸包着的酥糖,糖纸上印着粗糙的花纹,透着甜腻的香。
“城里买的,尝尝。”慧能的声音总是压得很低,带着点做贼似的兴奋,又有点满不在乎的轻快。
明澈没接。那包酥糖就放在他硬板床的床头,黄澄澄的油纸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刺眼。
“明澈,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慧能自己剥开一颗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含糊地说,“天天念经,打坐,扫地,吃斋……不闷吗?外头世界大着呢。”
他没回答,只是看着慧能。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师兄,看着他圆脸上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海青袖口磨损的线头。慧能是寺里少数还会跟他开开玩笑、讲点山外新鲜事的人。虽然他讲的,无非是镇上哪家面馆好吃,哪里能买到便宜的香烟,偶尔,会用一种神秘的、压低了的语气,说起“城里那些花花绿绿”。
“你啊,就是被师父养得太干净了。”慧能拍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热气,“干净得……不像个活人。”
说完,他就晃着膀子走了,留下那包酥糖,和一句半真半假的感慨。
不像个活人。
明澈的诵经声没有丝毫波动,依旧平稳地流淌着。可悬在半空的那缕意识,却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干净?他低头,看着自己合十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没有任何污渍。这双手敲木鱼,翻经书,扫地,洗衣,也接过慧能的酥糖——虽然他没要。
活人该是什么样?像慧能那样,偷偷抽烟,偷偷溜下山,带着一身外面的气味回来,眼睛里闪着寺里见不到的、野草般乱糟糟的光?
殿外的天色,在诵经声中一点点亮起来。那铁灰色褪去,染上一点鱼肚白,然后是淡淡的蟹壳青。光线从高高的窗棂挤进来,斜斜地切过昏暗的大殿,照亮了飞舞的尘埃,照亮了佛像慈悯而模糊的面容,也照亮了僧人们低垂的眼睑和微动的嘴唇。
“……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
唱到这一句时,明澈的余光瞥见,清源住持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很沉,像浸透了水的棉布,压在肩头。里面没有赞许,没有责备,只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期许的东西。明澈知道那是什么。
寺里老人都说,明澈这孩子,有佛相,有慧根。坐得住,心静,经论一学就会,规矩一点就通。清源住持六十有八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咳嗽起来整个背都佝偻下去。这座青林寺,百年古刹,如今僧众不过二三十,殿宇破败,香火稀薄。山门外,那个“慈航普度会”的喇叭整天响着“有求必应,消灾解难”,把一些原本该来寺里烧香的老太太都吸引了过去。住持需要一个能接得住的徒弟,一个能把寺院撑下去,把香火传下去的人。
慧明吗?他管着钱粮,精于算计,可眼里只有库房里那点米面香油,只有信众供养时那点功德钱。首座慧觉师伯?持戒精严,德高望重,可太老了,也太固执,认定“佛法衰微,唯有闭门清修”,对山门外的事,对信众的来去,漠不关心。
只有明澈。年轻,干净,聪慧,又是住持亲自带上山、一手教养大的。干净得不像个活人——或许,住持要的,就是一个不像“活人”的继承人。一个没有太多“活人”欲望、不会像慧能那样管不住自己的人。
早课的最后一个音节,在明澈平稳的尾音里收束。大殿里短暂的寂静下来,只有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的早鸟啼鸣。
清源住持缓缓转身,面向众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开始时更哑了些:“今日早课毕。各自用斋,然后……”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阵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山门方向传来,瞬间刺破了寺院清晨的宁静!
是警笛声!
由远及近,凄厉,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暴力感,碾过山道,直扑寺院大门!
殿内所有僧人,包括清源住持,都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写满了惊愕和茫然。这声音与晨钟的浑厚、诵经的平和、山林的幽静,是如此格格不入,像一个粗鲁的拳头,狠狠砸进了这方小心翼翼维持着古老节奏的小天地。
明澈合十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他维持着跪姿,转头,目光投向大殿洞开的门外。
警笛声在山门外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沉重的拍门声——不是香客那种带着敬畏的轻叩,而是毫不客气的、砰砰的砸响!
“开门!青林寺是吧?负责人在哪里?”
一个男人粗粝的喊声,夹杂着拍门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清源住持的脸色,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显得一片灰白。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那双炭火般的眼睛,骤然暗了下去,只剩下两点冰冷的余烬。
慧明监院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他脸上的油光,此刻看起来更像是冷汗。
净心小沙弥吓得往后缩了缩,差点碰翻了身边的引磬。
明澈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带着尘埃的空气涌入肺叶,压下心头那一瞬间翻涌起的莫名悸动。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面前磨损的蒲团边缘,和青砖地上那道被晨光切割出的、明暗分明的界线。
那界线之外,警笛声留下的尖锐耳鸣,似乎还在空气里震颤。
他慢慢地、稳定地,从蒲团上站起身。
海青的下摆,拂过冰冷的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