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接过草图,仔细看了看。图纸画得并不专业,但尺寸清晰,要求明确。她沉吟片刻,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师父的要求我明白了。斋堂的桌椅,用料实在,工艺简单,价格好说。客堂的椅子,要兼顾美观和耐用,工料会稍贵些。这样吧,我给师父报个实在的出厂价,不含运费。您看合不合适。”
她拿过计算器,噼里啪啦按了一阵,又在一张废纸上写了几个数字,然后报出了一个总价。价格确实不高,甚至略低于明澈私下打听的市面行情。看来,她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寺院就随意报价,或者,她此刻的生意状况,让她愿意接这种利润不高的单子。
“这个价格……林居士太实在了。”明澈脸上露出真诚的感激,“比贫僧预想的要低。只是……”他适当地表现出犹豫,“寺里款项支取,需经执事会,流程可能稍慢。而且,眼下年关将近,寺里各处用度也紧,不知能否……分期?或者,先付部分定金,待家具制作完成、验收无误后,再付余款?”
他提出“流程慢”、“分期付款”等可能让对方为难的要求,既符合寺院办事拖沓的实际情况,也是一种微小的压力测试,观察林薇的反应和底线。
林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舒展开。她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指尖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分期……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们小本经营,资金周转也难。这样吧,师父若诚心要,可以先付三成定金,我们开工。余款,最迟在家具送达后一个月内结清,您看如何?这已经是我们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她的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显示出她并非毫无原则的软弱。
“如此甚好!多谢林居士体谅!”明澈立刻应承,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难题。“那……贫僧这就回去禀报,尽快将定金送来。只是,还有一事……”他略显迟疑。
“师父请说。”
“这家具样式,毕竟要用在寺院,虽不求华丽,但也需庄重得体。贫僧年轻,对木工之事一窍不通,更不懂何种样式、何种木料最为合宜。不知林居士可否方便,改日若有空,能上山一趟,亲自看看现场,量一量具体尺寸,也给些专业建议?也免得我们外行胡乱要求,让师傅们为难。”
他提出邀请,理由充分自然——现场测量、专业建议,对双方都有利。
林薇似乎没料到这个请求,愣了一下。去寺院?她看了一眼桌上合着的账本,又看了看窗外忙碌却掩盖不住疲态的厂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生意上的压力,是个人生活的烦闷,还是对某种清净的隐约向往?片刻,她点了点头,语气比刚才柔和了些:“也好。现场看过,尺寸更准,样式也能更好搭配。师父定个时间吧,我抽空上去一趟。”
“那太好了!”明澈显得很高兴,“不知林居士下周可否方便?比如,周三或周四下午?那时寺里午斋过后,相对清静些。”
“那就周三下午吧。我两点左右到。”
“好。那贫僧就在寺中恭候。”明澈起身,再次合十致谢,“今日多有打扰,实在感谢林居士。寺里清茶淡饭,届时还望林居士莫要嫌弃。”
“师父太客气了。”林薇也站起来,送他到办公室门口。
走出厂房,重新沐浴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明澈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木材清香的、微凉的空气。第一步接触,顺利完成。建立了正当的商业联系,敲定了下一次更私密、更深入的见面机会(在寺院他的主场),并且初步观察了林薇的状态——疲惫、压力大、但思维清晰、有底线、处事干脆,同时,对寺院似乎并不排斥,甚至隐约有些好感(或许因为信佛,或许因为此刻的困境让她需要精神慰藉)。这些都是宝贵的初步信息。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里面忙碌的景象。那个刨木板的老师傅抬头看到他,憨厚地笑了笑。明澈也对他合十回礼。
然后,他才转身,朝着镇子中心方向走去。他还要去采购那些“办公用品”,这是今天下山的公开理由,必须完成。
走在略显嘈杂的镇街上,耳边是摩托车的轰鸣、小贩的叫卖、自行车的铃铛声,鼻端是各种食物、尘土、汽车尾气混合的市井气息。这与山上的清寂截然不同。明澈走在其中,步伐依旧平稳,目不斜视,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周围的喧嚣与浮躁隔绝在外。
他顺利地买好了纸墨和装订材料,东西不重,但他没有叫车,而是选择步行回山。他想走走,整理一下思绪。
山路蜿蜒,林木渐深。喧嚣远去,只剩下风声、鸟鸣和自己的脚步声。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路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
他在心里复盘刚才与林薇的会面。每一句对话,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都在脑海中清晰回放、分析。她掐灭烟的动作,摩挲杯壁的手指,看到账本时眼中的烦闷,答应上山时那瞬间的犹豫和放松……这些细节,像散落的拼图,开始在他心中勾勒出一个更立体的形象:一个在事业和情感双重压力下挣扎、试图保持体面和坚韧、内心可能渴望某种支撑或解脱的女性。
她会是合适的“目标”吗?可能性很大。但难度也高。她比周慧复杂得多,需求也更隐蔽、更多元(不仅是情感慰藉,可能涉及实际资源、人脉、甚至精神层面的深度认同)。如何切入?如何建立超越普通客户和商家、甚至超越一般法师与居士的关系?如何让她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依赖和信任?
“专业建议”是一个好的开始。但还不够。需要在“专业”之外,找到更能触动她内心、建立情感连接的切入点。她的婚姻失败?具体原因是什么?伤痛有多深?她的生意困境,是行业问题,管理问题,还是资金问题?她信佛,是寻求心理安慰,还是真有探究佛理的兴趣?这些都需要在后续接触中,极其谨慎、极其自然地探知。
还有,与周慧的关系需要平衡。不能顾此失彼。周慧的“纯粹依赖”是现阶段稳定且低风险的情绪价值来源和某种“实验样本”,需要维持。要找到一种方式,让两人处于不同的“轨道”上,互不知情,互不干扰,却又都能被他有效“链接”和“管理”。
思绪如山路,盘旋上升。不知不觉,已能看到青林寺山门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愈发古朴苍劲。
明澈在山门前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镇子已隐在暮霭之中,只余几点零星灯火。
然后,他转身,迈过山门高高的门槛。
庭院里,晚课的钟声尚未敲响,一片静谧。几个沙弥正在扫地,看到他回来,纷纷合十行礼:“明澈师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