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明澈点头,目光沉静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药瓶,“张医生,贫僧有个不情之请。此事目前仅你我知道。这药瓶……能否暂时由您保管,对外只字不提?包括这匿名纸条和您的怀疑。寺内……我会暗中详查。若此事纯属诬陷,自当追究造谣者责任。若真与寺内某人有关……”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也绝不会姑息。但在此之前,不宜声张,以免打草惊蛇,也避免给居心叵测者可乘之机,损害寺院清誉。”
他提出了“暗中调查”的方案,将“知情范围”控制在最小,并请张医生代为保密。这既是保护寺院,也是在争取时间。
张医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吧。我信得过明澈师父。此事蹊跷,贸然公开确实可能引发更大混乱。瓶子我先收着,纸条也留着。但您需尽快查明,若有需要我帮忙鉴定或作证的地方,随时开口。另外……”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最近山下流言很多,对您和寺院很不利。您……要多加小心。”
“多谢张医生提醒。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明澈再次道谢,亲自将张医生送到山门,目送他下山。
回到禅房,关上门。明澈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凝重。他走到桌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
药瓶是“物证”,流言是“舆论”。对方双管齐下,步步紧逼。目的显然是要在“了尘急病”这个节骨眼上,将“管理混乱”、“僧众不和”升级为“涉嫌使用非法药物”、“可能涉及人命”,从而彻底搞垮青林寺,至少是搞垮他明澈。
调查?从何查起?对方敢把药瓶送到张医生那里,必然做好了撇清自己的准备。寺内僧寮众多,人员复杂,还有挂单的居士,如何排查?就算怀疑是内部有人勾结外敌,没有证据,如何指认?尤其是慧明,如果他真的参与其中,必然更加隐蔽。
不能被动调查。必须主动破局。
对方用“药”做文章,无非是想将事情往“医疗事故”或“非法用药”上引。那么,最好的反击,就是展现寺院在“医疗”方面的正规、严谨、和对僧众健康的高度负责。同时,要将公众的注意力,从“猜疑”和“流言”,转移到寺院积极、正面的行动上来。
他想到了林薇联络的、张医生答应进行的“急救培训”。
原本,他打算等慧明那边“审议”有个结果,或者至少等寺内气氛稍微缓和后再进行。但现在,等不及了。必须立刻启动,而且要搞得有声有色,光明正大,最好能让山下的人都看到、知道。
他要将这次“急救培训”,变成一次针对流言和阴谋的、公开的、有力的反击。一次展示青林寺僧众团结一心、积极学习自救互救技能、关爱生命、正规有序的“形象工程”。同时,也能借此机会,观察寺内各色人等的反应,或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他立刻起身,先去找到了净心,让他马上下山,去林薇的家具厂一趟,请她务必帮忙,尽快与张医生敲定一个上山培训的时间,越快越好,最好就在这一两天内。理由就说“寺内僧众深感急救知识重要,恳请张医生拨冗指导”。
然后,他走向清源住持的禅院。此事必须获得住持的公开支持,才能名正言顺,也才能最大程度地抵消“寺内不和”的流言。
清源住持听完明澈的汇报(略去了药瓶的具体细节,只强调流言凶猛,需以正视听,并提及张医生主动表示愿做急救培训,是缓和与山下关系、展现寺院正面形象的好机会),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深重的忧虑,但同时也对明澈“积极应对”的态度感到一丝欣慰。
“流言可畏,众口铄金。”老人叹息道,“明澈,你受委屈了。急救培训……是好事。张医生有心,我们也不能辜负。你去安排吧,需要什么,跟……跟慧明说一声,让他配合。寺里不能再乱了,要让大家看到,我们青林寺,还是清净修行、与人为善的地方。”
有了住持的首肯,明澈心中稍定。他紧接着去找慧明。慧明正在库房,听到明澈说明来意(转达住持意思,商议急救培训事宜),脸上先是一怔,随即眼神闪烁,露出了明显的警惕和不满。
“急救培训?张医生?这么急?”慧明冷笑一声,“明澈师侄,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执事会还没议定,住持也只是说‘可以议’,你就急着把人请上山,搞这么大动静?外面流言正盛,你不怕别人说我们‘心虚’、‘作秀’?还是说,你又想借机……”
“慧明师叔,”明澈打断他,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流言止于智者,更止于行者。正因流言污我寺不清、不仁,我们才更应光明正大,行有益之事,证清白之心。张医生主动愿意上山培训,是缓和与山下关系的良机,也是提升我寺僧众自救互救能力的实事。住持已点头同意,并嘱您协助安排。此事若成,既能安寺内人心,亦能堵山下悠悠之口,于我寺有百利而无一害。师叔您身为监院,主持此事,正可彰显您顾全大局、关爱同修之德,于您声望亦是增益。”
他一番话,将“急救培训”拔高到“止谤”、“安内”、“和外”、“显德”的高度,并且将“主持之功”巧妙地安在慧明头上,既给了对方台阶和面子,也暗含了“住持已定,你若不从便是违逆”的压力。
慧明脸色变幻,盯着明澈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最终,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道:“既然住持说了,那就办吧。但有几条:一,规模不能大,就在斋堂,不得影响大殿功课;二,时间不能长,最多一个时辰;三,不得借机收费或变相摊派;四,所有安排,需事先报我知晓。出了问题,你负责!”
他同意了,但设置了重重限制,并且将责任推给了明澈。这在意料之中。
“弟子明白。一切按师叔吩咐办理。”明澈应下,心中冷笑。只要培训能进行,这些限制,有的是办法“灵活”应对。
离开库房,天色已近傍晚。寒风凛冽,卷着砂石,打得人脸生疼。
明澈站在庭院中,望着西天那一片被风扯碎的、暗红色的残霞。山下的流言,桌上的药瓶,张医生的警告,慧明的阻挠……所有这一切,都像这凛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要将他,将这座寺院,彻底撕碎、冻结。
但他知道,风已经起了。他不能退,也不能只是躲避。
他要迎风而上,甚至……借这股风,烧起一把更大的火。
一场关于“急救”的培训,即将成为这冰与火交锋的第一个战场。
他转身,朝着自己禅房走去。步履沉稳,海青的下摆,在越来越猛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无声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