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心中有住持,有寺规,有这百年古刹的清誉,”明澈的目光,清澈而平静地迎上慧明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弟子才不得不,在此刻,冒死直言!”
他不再看慧明,而是转向法台上,依旧在微微喘息、但目光却紧紧锁在他身上的清源住持,深深一礼:“住持,弟子前番曾向您禀报,寺内恐有宵小勾结外邪,图谋不轨。如今,阴谋已然发动,就在眼前!就在这壶净水,这供品香烛,乃至这庄严法会之中!”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
“宵小?阴谋?!”
“净水里有问题?!”
“明澈师兄在说什么?!”
僧众们惊疑交加,议论声四起。慧明的脸色,已由铁青转为一种近乎狰狞的涨红,他指着明澈,手指都在颤抖:“明澈!你……你血口喷人!妖言惑众!扰乱法会,污蔑同修,你……你该当何罪!”
“弟子若有半句虚言,甘受任何责罚,永堕阿鼻地狱!”明澈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他不再理会气急败坏的慧明,目光如电,猛地射向香案旁的广亮,和后排几乎瘫软的净尘。
“广亮师叔!”明澈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午前,你以查看供品为名,进入香积厨,逗留许久,出来后神色有异。你出来时,手里空无一物,但你的袖口,却沾染了极淡的、与寻常厨房油污截然不同的、一种混合了铁锈与古怪草药的气味!此气味,与弟子前日在后山废弃窑洞中,发现的、用来盛装不明药物的空瓶残留气味,一模一样!”
广亮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惊恐地瞪着明澈,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魔鬼。
“还有你,净尘师弟!”明澈的目光,转向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你午前奉派去后山取松枝,回来时,却多带了一个用旧布包裹的瓦罐,说是‘干净雪水’。你将此罐置于香案之下。敢问师弟,既是化雪备用之水,为何要用布严密包裹?为何不置于明处,而要藏于案下阴影?更可疑的是,”明澈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你放置瓦罐时,双手颤抖,神色惶惧,如同做贼!你手指上,至今犹见新伤,伤口周围,隐隐有黑色药膏痕迹,气味与你所携瓦罐中隐约透出的、那古怪的铁锈草药之气,如出一辙!净尘师弟,你这罐中,所盛究竟何物?你手指之伤,又是如何得来?你与广亮师叔,在昨夜子时之后,于钟楼后、后山窑洞,鬼鬼祟祟,所谋何事?!”
“我……我没有!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净尘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彻底击垮了心理防线,他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尖声哭叫起来,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崩溃,“是……是广亮师叔逼我的!他说……说我不做,就揭发我……揭发我偷拿库房的香火钱去赌……那药……那药是他给我的!说只要……只要在法会时,找机会倒一点进净水壶里……就一点点……不会出大事……还能得一大笔钱……我……我不知道那是毒药啊!我真的不知道!师父饶命!住持饶命啊!”
净尘的哭嚎和招供,像一颗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将大殿引爆!
“什么?!毒药?!”
“广亮?!他……他竟然……”
“勾结外人?下毒?!”
“天啊!这……这……”
惊骇、愤怒、不敢置信的喧哗声,几乎要掀翻殿顶。所有人的目光,如同利箭,齐刷刷地射向面如死灰、呆若木鸡的广亮,和那个瘫在地上、语无伦次哭诉的净尘。
慧明监院也惊呆了,他指着广亮,又看看净尘,最后难以置信地瞪着明澈,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脸上那强装的镇定和怒意,此刻已彻底破碎,只剩下震惊、茫然,和一丝深藏的、被愚弄的暴怒。
一直闭目拨珠的慧觉师伯,此刻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先是扫了一眼瘫软的净尘和僵硬的广亮,然后,落在了脸色苍白的慧明脸上,最后,定格在挺身立于大殿中央、神色沉静如水的明澈身上。他没有说话,但那股无形的、属于首座的威严和压力,已让殿内的喧哗,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阿弥陀佛。”一直沉默的清源住持,此刻用尽力气,发出一声沉重而悲怆的佛号,他枯瘦的手,指向广亮,声音嘶哑颤抖:“广亮……你……你身为知客,深受寺恩,竟……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欺师灭祖之事!你……你还有何话说!”
广亮在清源住持的目光和全殿僧众的注视下,身体晃了晃,似乎想辩解,但嘴唇翕动了半天,却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嗬嗬”声。他脸色惨白,汗如雨下,眼神涣散,最后,他猛地扭头,目光竟不是看向清源住持或慧明,而是投向了……大殿最后方,那个依旧闭目端坐、仿佛置身事外的云寂!
那目光,充满了绝望、哀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背叛的怨毒。
然而,云寂仿佛真的入定,对他的目光毫无反应。
广亮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他惨笑一声,忽然嘶声道:“是!是我干的!药是我从慈航会拿的!计划也是他们定的!他们答应事成之后,给我一大笔钱,还帮我在镇上开个铺子!净尘这个废物,我只是利用他!还有……”他猛地转头,恶狠狠地看向慧明,眼中充满了疯狂和破罐子破摔的恨意,“还有你!慧明师兄!你难道就干净吗?!库房的账目,那些‘应急积蓄’的去向,了尘师兄医药费的克扣……你敢说,你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分润?你默许我,甚至暗示我,寺里不能再让明澈这小子折腾下去,要给他点‘教训’!要不然,我哪有那么大胆子?!”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慧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脸色涨得发紫,指着广亮,气急败坏地吼道,“我什么时候暗示过你?!你自己作奸犯科,还想拖我下水!清源师兄!慧觉师兄!你们不要听他胡说!他……他这是狗急跳墙,胡乱攀咬!”
大殿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与之前不同,充满了更加诡异、更加令人窒息的暗流。所有人的目光,在广亮、慧明、明澈,以及依旧沉默的云寂之间,来回逡巡。真相,似乎比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复杂。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明澈,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广亮师叔,你说是慈航会的计划。那么,与你接头,给你药物,并制定这‘腊月十七申时三刻,于法会净水或香烛中下毒,制造事端,再引山下同伙(‘姓陈的’或其他人)作为‘目击者’出现,一举将青林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详细计划之人,”明澈的目光,缓缓转向大殿最后方,那个仿佛与这一切无关的身影,“是不是就是这位——深藏不露、来自邻省小庙、却对药物气味、电台信号(嗒嗒声)、以及栽赃陷害之术,如此精通的——云寂,云寂师父?”
最后四个字,明澈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角落,那个一直闭目端坐、仿佛超然物外的挂单僧人身上。
云寂,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