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殿里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早课的经文声重新响起,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有人偷偷用眼角余光看向明澈的背影,有人则和旁边的僧人交换着眼神,更多的人则是低着头,一遍遍地念着经文,但心思早就飞到了别处。
他们都在想同一件事:
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这个昨夜刚被慧觉师伯点名、今早就以“暂代监院”身份代表寺院面对警察的年轻人,到底……是谁?
以及,从今天起,这座百年古刹,又会走向何方?
早课结束后,僧人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散去,而是留在了大殿里。
因为接下来要召开的,是僧团羯磨会议——那是寺院最高规格的议事会议,只有在处理重大事务、惩戒犯戒僧人时才会召开。按照规矩,全寺所有受具足戒的僧人,都必须参加。
明澈跪在第一排,没有动。
他能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在移动——僧人们各自调整位置,按照长幼次序,在大殿中央围成一个半圆。这是羯磨会议的固定坐法:最前排是住持、首座、监院等重要执事,后面依次是其他执事、普通僧人。
但今天,位置有些微妙的变化。
清源住持因病卧床,不能出席。按照规矩,首座慧觉师伯代为主持会议。而监院的位置……原本应该由慧明监院跪坐,但现在,慧明已经被撤去监院实权,改任“都监”,而“暂代监院”的明澈,应该跪在什么位置?
这个问题,没有人明说,但每个人都在心里掂量。
明澈静静地跪着。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只是保持着早课时的姿势,跪在自己的蒲团上——那个位置,原本就是第一排靠左,虽然不是正中间,但也足够显眼。更重要的是,昨夜慧觉师伯授他念珠时,说的就是“暂代监院职,主理寺务”。
既然是“主理”,就该在应有的位置。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
明澈睁开眼,侧过头。
慧觉师伯已经在他右手边跪下——那是首座的位置。老人穿着深灰色的海青,披着暗红色的袈裟,面容依旧古板严厉,但眼神深处,有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凝重。
他没有看明澈,只是望着大殿中央,那个已经空出来的监院蒲团。
然后,缓缓开口:
“今日召开羯磨,是为议处僧人广亮、净尘破戒犯罪一事。依照《四分律》及本寺《共住规约》,行白四羯磨法。诸位师弟,可有异议?”
大殿里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低着头,默念着经文,仿佛这样就能逃避即将到来的、沉重而艰难的抉择。
慧觉等了片刻,见无人应答,便继续说:
“既然无异议,现在开始行羯磨法。”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严肃:
“首先,请证人陈述事实。”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殿门口。
那里,两个僧人押着广亮和净尘,缓缓走了进来。
广亮走在前面。
这个昨夜还是监院亲信、掌管香积厨的僧人,此刻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身上的海青皱巴巴的,带着污渍,头发凌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眼神涣散,嘴唇干裂,走路时脚步虚浮,几乎是被身边的僧人半搀半架着才没有倒下。
他不敢看任何人。
从他走进大殿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整个大殿里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那是愤怒,是鄙夷,是难以置信,也是……深深的失望。
在他身后,是净尘。
这个年轻的僧人,情况更糟。他脸色惨白,眼圈红肿,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踩在刀尖上,好几次差点摔倒。他的嘴唇一直在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念经,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但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的眼睛里,只有绝望。
那种彻底崩溃的、万念俱灰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