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年关的气息像一层油腻的、挥之不去的薄膜,紧紧贴在镇子上空。街道两旁的店铺,早早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倒“福”字和对联,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恭喜发财的喜庆乐曲,试图用这浮于表面的喧闹,驱散冬日固有的萧瑟和人们心底那点儿莫名的焦躁。但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味、油炸食物的油烟、以及人群密集处特有的汗味和尘土气息,混杂在一起,反而让这“年味儿”显得更加浮躁而疲惫。
阿彪蹲在镇东小公园对面的彩票站屋檐下,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他没抽烟,只是将脸深深埋在竖起的军绿色棉大衣领子里,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因长时间盯梢而布满血丝、却异常亢奋的眼睛,像两簇在阴冷潮湿处幽幽燃烧的鬼火。
他在等那个神秘女人。
上一次跟丢,让他懊恼了整整两天。那女人显然有很强的反跟踪意识,从公园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进了镇中心最热闹的步行街,在人群里三拐两绕,最后消失在一个大型超市的侧门。阿彪追进去,里面人山人海,他像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天,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这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兴趣和好胜心。一个普通的、和寺庙小沙弥私下接触的女人,需要这么谨慎吗?这里面一定有大秘密!他阿彪在镇上混了这么多年,盯人跟梢从没失过手(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这次要是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传出去还怎么混?更重要的是,慧明那边催得越来越紧,眼神也越来越阴沉,那五千块定金花得差不多了,要是再拿不出点“干货”,后续的“重谢”怕是泡汤,说不定还得被埋怨办事不力。
所以,他发了狠。这几天,他像幽灵一样,在这个小镇的几条主要街道和那个女人可能出现的几个地点(公园、书店、超市、公交站)之间逡巡。他换了行头,有时候是脏兮兮的民工打扮,有时候是裹得严严实实的老人模样,甚至还借了辆破自行车,伪装成收废品的。他就不信,那女人能次次都这么警觉,能永远不露马脚。
今天,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女人会来。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一种混迹街头多年养成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小年是信众去寺庙上香还愿的小高峰,那女人和青林寺关系匪浅(否则不会和净心私下见面),多半会去。而这个小公园,似乎是她和净心约定俗成的见面地点之一。
果然,下午三点刚过,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公园入口。
还是那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浅灰色围巾,手里提着一个浅褐色的、印着某连锁咖啡店Logo的纸袋。她步履从容,神色平静,走进公园后,没有立刻去亭子,而是沿着结了薄冰的小池塘慢慢踱步,偶尔驻足,看看光秃秃的柳枝,或者池面上冻住的残荷,像是在散步,又像是在……观察。
阿彪的心跳骤然加快。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继续缩在彩票站的阴影里,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那个身影。他知道,现在冲进去,等于告诉对方“我在盯你”。他得等,等她和净心接上头,等他们开始传递东西,等那个最没有防备、也最容易抓到“实锤”的时刻。
几分钟后,净心出现了。小沙弥今天穿了海青,外面罩着那件深蓝色羽绒马甲,脚步匆匆,径直走向小亭子。他在亭子里站定,也像那个女人一样,没有东张西望,只是低着头,双手合十,像是在默念什么。
女人又绕着小池塘走了半圈,然后才仿佛“不经意”地,转向亭子的方向,步履悠闲地走了过去。
阿彪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他悄悄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带录像功能的旧款偷拍设备——这是他以前替慈航会“办事”时的装备之一,画质一般,但胜在小巧隐蔽。他调整了一下角度,将镜头对准亭子方向,按下了录制键。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喧嚣。亭子里,女人和净心面对面站着,距离不远不近。净心先双手合十行礼,女人微笑着点头还礼,然后,两人几乎同时,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东西。
女人递过去的,是一个用浅蓝色碎花布仔细包好的、书本大小的方正包裹。
净心递过去的,则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扁扁的,看起来没装多少东西。
两人交换了手中的物品,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交接过程不过两三秒,没有多余的语言,只是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女人将牛皮纸文件袋迅速塞进自己的咖啡店纸袋里,而净心则将那个碎花布包裹小心地揣进了海青内里的口袋。
接着,女人低声对净心说了句什么,净心点点头,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公园,朝着回寺的方向。
女人则在亭子里稍站了片刻,等净心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提着纸袋,不慌不忙地沿着另一条路,朝公园另一个出口走去。
阿彪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向头顶。他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交换物品!就是上次那种布包!只不过上次是净心给女人,这次是女人给净心!还有那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装的是什么?钱?信件?还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证据”?
最关键的是,他拍下来了!虽然离得远,人脸可能有点模糊,但交换动作、物品特征,绝对清晰!这就是铁证!
他强压住立刻冲上去拦住那女人的冲动。拦住她有什么用?搜身?那是犯法!而且会彻底打草惊蛇。现在最好的选择,是继续跟!跟到她住的地方,搞清楚她的身份,然后把这些录像和地址一起交给慧明。到时候,是报警,是举报,还是用来威胁明澈,就看慧明怎么用了。反正他阿彪的“干货”是到手了,后续的“重谢”跑不了!
他迅速收起偷拍设备,拉低帽檐,等女人走出公园一段距离后,才从彩票站屋檐下闪身出来,混入街上稀疏的人流,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这一次,女人似乎放松了警惕,没有再去人多的地方绕圈子。她提着纸袋,步履平稳地穿过两条相对僻静的小街,然后拐进了一个老旧的、没有物业管理的开放式小区。小区里都是六层高的红砖楼,楼距狭窄,晾衣绳像蛛网一样横七竖八,挂满了各色衣物。地面脏乱,堆着些杂物和没清理的积雪。
女人走进其中一栋楼的单元门。阿彪没有立刻跟进楼栋,而是躲在对面一栋楼的拐角处,探头观察。他看到女人上了三楼,然后,中间那户的窗户亮起了灯。
就是这里了!
阿彪心中一阵狂喜。他记下了楼号和单元,又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这个小区鱼龙混杂,出租户很多,管理混乱,正是藏身和盯梢的好地方。他盘算着,是现在就去敲门试探,还是继续蹲守,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来找她?或者,晚上再来,想办法……
正当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时,那扇亮灯的窗户里,人影晃动了一下,似乎走到了窗边。阿彪连忙缩回头,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他再悄悄探头看去,只见那扇窗户的窗帘被拉上了一半,但透过缝隙,能看到女人似乎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正打开那个咖啡店纸袋,从里面取出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她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了……几张纸?距离太远,看不清具体内容。但阿彪看到,女人拿着那几张纸,低头看了很久,手指似乎还在微微颤抖。然后,她将纸放下,抬手,似乎……抹了抹眼睛?
哭了?
阿彪愣了一下。这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会看到更紧张、更诡秘的场景,比如女人急匆匆地藏东西,或者打电话联系人。没想到,居然是这种……近乎悲伤脆弱的反应。
那文件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不是钱,也不是什么违禁品,难道是……信?情书?还是什么能触动她情绪的东西?
阿彪的好奇心被吊到了顶点。他决定,今晚就行动。想办法摸清这女人的底细,最好能潜进去,看看那文件袋里的内容,还有那个碎花布包裹里,又是什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