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合警方调查,是公民应尽的义务,亦是佛门弟子持守国法的本分。郑支队长,王所长,还有各位同志,里面请。”明澈不卑不亢,侧身让开道路,语气平和而清晰。
郑毅点点头,不再多言,率先朝客堂走去。他身后的调查组成员鱼贯而入,两名提着勘查箱的干警,目光则不由自主地瞟向了东北角那片仍旧拉着警戒线、冒着缕缕残烟的火灾废墟。
客堂里,炭火已被重新拨旺,添了新炭,室内温度回升了一些。众人落座。郑毅坐在主位,明澈坐在他对面,李执事和净心侍立一旁。王副所长和另外两名市局干警坐在侧面。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而专业。
“明澈师父,”郑毅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和录音笔,打开,放在桌上,“我们这次来,主要是针对贵寺近日发生的几起关联事件,进行并案调查。包括:居士周慧遭受匿名恐吓案;僧人慧明居住寮房失火、其本人重伤案;以及,昨夜贵寺僧人广净潜入值房意图行窃、被当场抓获案。根据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这几起案件在时间、人物、以及可能涉及的背景上,存在关联。希望你能如实、全面地,向我们说明你所了解的一切情况。”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目光更是如同探照灯,紧紧锁住明澈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明澈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任何躲闪。他知道,从现在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记录、分析、推敲,成为决定事件走向的关键。他必须慎之又慎。
“郑支队长,王所长,各位同志,”明澈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近日寺中连遭变故,贫僧身为监院,未能防患于未然,致使信众受惊,同门伤亡,寺内不宁,深感愧疚与痛心。对于警方调查,本寺上下,定当全力配合,以期早日查明真相,维护法律尊严,亦还寺院清净。”
他先表明了态度,将姿态放低。
“关于周慧女士恐吓案,”明澈开始陈述,条理清晰,“事情发生在腊月三十日夜。周女士因个人心境,常来寺中抄经静心,与寺内僧人仅有寻常香客之谊。当夜她收到匿名恐吓信及偷拍照片,受惊过度,连夜上山求助。贫僧已安排其在寺中静室暂住,安抚情绪,并于次日清晨,委托本寺执事前往派出所正式报案。据周女士回忆,恐吓信带有特殊香料气息。本寺执事亦在其家附近发现可疑痕迹及目击者。相关情况,李执事已向派出所详细汇报。”
他客观陈述了已知事实,提到了香料线索,但未提及广净的口供。
郑毅一边记录,一边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关于慧明师兄寮房失火一案,”明澈语气更加沉重,“事发于除夕凌晨。火势起自慧明师兄独居寮房内部,门窗反锁。贫僧与众师兄弟发现后奋力扑救,并将已昏迷的慧明师兄从火场中救出,急送医院。慧明师兄伤势极其严重,目前仍在ICU抢救,生还希望渺茫。火灾原因,警方技术人员已进行现场勘查,相信会有专业结论。至于慧明师兄近期状况,其因身体原因,已较少过问寺务,多在寮房静养,情绪较为低落,但为何突发火厄,贫僧亦无从得知。”
他将救人的过程简略带过,强调了慧明的“静养”和“情绪低落”,为可能的“意外”或“自毁”留有余地,同时将火灾原因指向警方勘查。
“关于广净师兄昨夜之事,”明澈话锋一转,神色严肃起来,“此事乃本寺内部管理失察,致使个别僧人行为失当,贫僧责无旁贷。广净师兄身为知客,竟深夜潜入执事值房,意图行窃,被巡夜弟子当场发现。人赃并获,其本人亦已初步承认。其所图窃之物,乃是日前寺中清理后山时偶然所得的一枚旧铁片,上有模糊纹路。此物来历不明,本无甚价值,不知广净师兄为何对此物执着若此,甚至鋌而走险。寺内已依规将其禁足,并整理了相关情况说明及物证照片,已于今晨报备派出所。”
他将广净的行为定性为“内部管理失察”和“个人行为失当”,提到了“旧铁片”和“报备”,既说明了情况,又避免了过度引申,同时隐隐点出了“不知为何执着”的疑点,引导调查方向。
郑毅停下笔,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着明澈:“明澈师父,你刚才提到,那枚旧铁片,是‘清理后山时偶然所得’。后山具体指哪里?清理的是什么?除了铁片,还发现其他异常物品吗?”
问题很具体,也很关键。直接指向了“林家”旧地和可能存在的其他线索。
明澈心中微凛,但面色不变:“后山即寺院东北角外,靠近山林的坡地。因冬季防火,寺中定期会清理枯枝杂草。此次清理范围不大,仅在林地边缘。除这枚铁片,并未发现其他特别之物。只是……”他略微停顿,仿佛在回忆,“清理的弟子回来曾随口提及,说那附近好像有很老的、人工垒过的石头痕迹,但都已坍塌荒废,看不出究竟了。”
他提到了“石头痕迹”,与沈墨档案和昨夜广净口中的“祖坟”隐约对应,但说得轻描淡写,像是无意间的发现。
郑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了几笔,然后问道:“关于这枚铁片,以及广净为何要偷它,寺里……有没有什么推测?或者,广净本人有没有交代什么?”
终于问到了核心。明澈知道,不能完全隐瞒广净的口供,但也不能和盘托出,尤其不能提及“盒子”、“钥匙”、“林家”、“□□”这些敏感词。他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部分真实的解释,既能应付调查,又不暴露过多底牌。
“惭愧,”明澈微微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凝重,“此事确实令人费解。广净师兄被禁足后,情绪极度不稳,时有呓语。贫僧曾前去查看,听他断断续续提到,说什么……慧明师兄曾告诉他,后山有老物件,可能值钱……还提到什么‘钥匙’、‘盒子’之类的胡话,似是受人蛊惑,心生贪念,妄图寻宝。至于那铁片是否真是‘钥匙’,又对应什么‘盒子’,则全然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贫僧以为,此乃其个人贪欲作祟,又因慧明师兄出事,心神大乱所致。”
他将广净的动机归结为“受慧明蛊惑”、“心生贪念”、“寻宝”,将“盒子钥匙”之说定性为“胡话”、“捕风捉影”,既解释了广净的行为,又弱化了此事可能涉及的严重历史或法律问题,将其拉回到“个人经济犯罪”和“迷信贪念”的层面。
郑毅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笔记本封面,眼神深邃,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换了个话题。
“明澈师父,据了解,你接任监院一职,时间不长。在此之前,寺内事务,主要由慧明都监负责?”
“是。慧明师兄为本寺服务多年,劳苦功高。贫僧年幼学浅,蒙师长信重,勉力为之,诸多事务,仍在学习熟悉之中。”明澈谨慎回答。
“那么,在你接任后,是否发现寺内,特别是一些历史遗留的账目、资产、或者与外界的经济往来方面,存在什么……异常之处?”郑毅的问题,开始指向寺院的经济管理和可能存在的腐败问题。
来了。明澈心中一紧。这才是市局经侦人员真正感兴趣的领域。广净的账本和慧明的纸条,恐怕也瞒不住。他必须有所交代,但不能全盘托出,尤其不能主动提及“林家”土地的事。
“不瞒郑支队长,”明澈脸上露出一丝沉重和惭愧,“贫僧接任后,为整肃寺规,厘清管理,确曾着手梳理寺内账目及往来。发现部分历史账目记载不清,流程不规范,存在管理漏洞。尤其是个别采购、修缮项目,价格、供应商选择等方面,存在疑点。相关情况,正在进一步核查整理。至于是否涉及违法违纪,需待专业审计。若发现确凿证据,本寺绝不护短,定当依规处理,并配合有关部门调查。”
他承认了“管理漏洞”和“疑点”,但将范围限定在“历史账目”和“管理问题”,态度明确表示会“配合调查”,既显示了整改的决心,又未承认具体的违法犯罪事实。
郑毅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合上笔记本,身体向后靠了靠,目光再次扫过明澈缠着纱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