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的对话,明澈自然听不见。
他拿着文件夹,没有回寮房,而是绕过大殿,走向寺院后面一处更僻静的所在——藏经阁旁边的一间小禅房。这里平日少有人来,算是他偶尔独自看书静坐的地方。
推开禅房的门,一股陈年书籍和木头混合的清淡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书架。窗明几净,床上薄被叠得整整齐齐,桌上除了一个笔筒、几本佛经,别无他物。
他在桌前坐下,打开了那个旧文件夹。
《青林寺共住规约》。
手抄的竖排繁体字,墨迹深浅不一,显然经过多次增补修订。开篇是些“爱国爱教”、“以戒为师”的总则,后面则分门别类,详细规定了僧众的起居、功课、衣食、言行、奖惩等各项细则。
他逐条看下去,看得很仔细。
有些条文,年代久远,用词古奥,与现代社会和法律法规已有脱节。有些则过于笼统模糊,给了执行者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间——比如“不得有损寺院声誉之行”,何谓“有损”?尺度在哪里?全凭执事会,或者说,是慧明这样的人说了算。
还有些地方,明显存在空白。比如对僧众与社会接触、参与社会服务、管理寺产财务、接受信众供养等方面的规定,要么没有,要么语焉不详。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发黄脆硬的纸页。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岁月留下的细微裂纹。
慧能被带走时那绝望的眼神,撕碎的戒牒,大殿里合掌如林的沉默,斋堂压抑的气氛,慧明意味深长的警告,周慧茫然无助的眼泪……这些画面,一帧一帧,在他脑海中清晰地闪过。
恐惧。是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恐惧。不是对警察,不是对惩罚本身,而是对那种“一次不慎,万劫不复”的彻底毁灭。慧能的下场,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从内到外感到刺骨的寒冷。那种被当众撕开、被规则无情碾碎、被同修集体抛弃的滋味,他绝不想尝。
欲望。他也无法否认,心底那簇幽暗的火苗,在恐惧的冰水刺激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清晰,更灼人。慧能身上的香味,周慧脖颈纤细的曲线,她哭泣时颤抖的肩膀,甚至慧明那审视的、带着压迫感的目光……都像细微的电流,不时窜过他的神经末梢。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反应,却又无法将其彻底从身体里剥离。
安全。他需要安全。绝对的安全。一种既能……满足那该死的、不断滋长的渴望,又绝不会重蹈慧能覆辙的安全路径。像慧能那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依赖金钱和不可控的第三方(妓女),是最愚蠢、最危险的选择。那是取死之道。
权力。他隐约触摸到一点。早上住持的目光,众人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慧明那带着忌惮的警告,周慧将他视为救命稻草的依赖……这些,都让他感受到一种不同于诵经打坐、扫地洗碗的、更复杂也更……刺激的东西。一种能影响他人、能掌控局面、能让自己立于更安全地带的东西。这东西,似乎与戒律、与规矩、与“名正言顺”的事情,紧密相关。
他将目光重新投回眼前的《共住规约》上。
这薄薄的、发黄的几页纸,是规则,是约束,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剑。
但或许,也可以是一面盾牌。一把钥匙。一道……只有他能看见、能行走的、隐秘的桥梁。
他拿起笔筒里一支削好的铅笔,在旁边的空白草稿纸上,慢慢写下几个词:
“以戒为师”——
这是根本,是旗帜,是最大的合法性来源。必须高举,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是最严守戒律的那个人。
“服务社会”——
这是方向,是突破口。寺院不能只是关起门来念经,必须走出去,做具体的事。这既能获得社会声誉(权力和安全的来源),也能名正言顺地接触更多人,更多像周慧这样有需求、有弱点、可能“有用”的人。
“财务透明”、“分工明确”、“奖惩分明”——
这些是工具,是武器。用来规范寺院运行,限制慧明那样的人中饱私囊,也用来……建立一套更隐蔽、更“合规”的运作方式。一切都要在规则内,一切都要有正当名目。
“防止类似慧能事件”——
这是最直接的理由,是修改规约的“势”。借着这股势头,推动改变。
他写得很慢,字迹清秀工整。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纸上,铅笔的痕迹泛着淡淡的银灰色光泽。
写完,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中,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形成。一个以“持戒精严、服务社会”为阳面,以“修订规约、整顿寺务”为路径,逐步积累声望、获取权力、掌控资源的计划。而在这个光明正大的计划阴影里,是否能找到一条……满足那幽暗欲望,却又绝对安全的缝隙?
他不知道。这只是一个极其初步、极其粗糙的念头。前面是迷雾重重,脚下是薄冰暗礁。
但慧能那绝望的哭喊,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背上。
他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不能再仅仅做一个“干净”的、等待继承的弟子。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为自己构建一个更坚固、更复杂的堡垒。
恐惧和欲望,这两股相反的力量,在他年轻的胸腔里激烈冲撞,最终奇异地扭结在一起,化作一股冰冷而清晰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