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暗哨”,是寺内的人心与声望。慧明的高压和禁令,短期内或许能压制表面异议,但必然会引起暗中的不满,尤其是在年轻僧众和部分对现状早有微词的人中间。这股暗流,需要引导,至少不能被慧明完全掌控。
明澈开始有意识地,在极其有限的、公开合规的场合,展现一种“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却又“不失本心”的姿态。比如,在早晚课时,他的诵经声格外平稳专注;在出坡劳动时,他默默承担最脏最累的活计,毫无怨言;当有年轻僧人私下对他投以同情或不解的目光时,他回报以平静温和、却暗含鼓励的眼神,偶尔低声说一句“好好修行,莫要多想”,既符合“安分”要求,又传递了某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他不再主动谈论义诊、培训或任何“寺务”,但当有人(如净心)提起山下又有什么关于寺院的谣言时,他会淡淡地说一句“清者自清,时日自会证明”,或者“我佛慈悲,魔考亦是增上缘”,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能让听者躁动的心稍稍安定。
这种“沉默的示范”和“克制的坚定”,像无声的种子,悄悄播撒在一些人的心里。尤其是在对比慧明日益显露的专断和焦躁(卫生局压力、流言、寺内不稳都让他心烦意乱)时,明澈这种迥异的表现,反而更容易赢得潜在的好感与同情。
第四条“暗哨”,是针对最致命威胁——药瓶阴谋——的反制。此事尚未了结,卫生局虽未深究,但隐患仍在。举报者能精准投放药瓶并匿名举报,说明对寺院内部有一定了解,且手段阴毒。必须找出这个潜伏的毒蛇。
明澈在“事记”密本中,单独开辟一页,标题“药瓶疑踪”。他将目前所知线索一一列出:药瓶为“安宫牛黄丸”空瓶,瓶底有新划痕,气味可疑;匿名举报送至张医生处;举报时间在急救培训后、卫生局来电前;慧明知情且似乎有所怀疑;寺内可能有人与外界勾结……他反复推敲这些碎片,试图拼凑出可能的图像。
谁有能力获取并仿制(或利用)一个有些年头的“安宫牛黄丸”药瓶?慈航会那帮神棍,搞点符水香灰还行,这种需要点“专业”知识的造假,他们做得来吗?是否有“内应”提供药瓶(比如,了尘师父或哪位年长僧众以前用剩的)?谁熟悉张医生,并能将举报材料精准投递?张医生那日上山急救,寺里不少人都见过。谁又能准确把握时机,在卫生局调查前“恰到好处”地举报?
他让周慧“留意异常”,重点之一,就是寻找这些问题的蛛丝马迹。同时,他也开始暗中回忆,急救培训前后,寺内有哪些人行为异常,或者,有谁与山下“镇里干部模样”的人(周慧提过)接触过?广亮师父?需要进一步观察。
布下这些“暗哨”,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尤其是在明面行动受限的情况下,每一分算计都必须更加隐蔽,每一次接触都必须更加自然。明澈像一个在雷区中穿行的猎手,既要搜寻猎物,又要避开无数看不见的致命陷阱。
几天下来,他明显清瘦了些,眼眶下有了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越发沉静锐利,像经过淬火的刀锋,寒光内敛,却更显锋利。
这天傍晚,他刚从菜地回来,在井边打水洗手,周慧匆匆从藏经阁方向走来,手里拿着几本待修的书,看似路过。在与明澈擦肩而过时,她脚步未停,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掩盖:
“后殿西厢,挂单的云游师父,昨日天黑后,在钟楼后见过一个戴帽子、看不清脸的人,说了几句话,很快分开。那人……不像山下常见的。”
明澈掬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他直起身,用布巾擦干手,对周慧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
后殿西厢,挂单的云游僧?戴帽子看不清脸的人?钟楼后?那是寺院相对偏僻的角落。
一条新的、模糊的线索。挂单僧人来去自由,身份复杂。戴帽子的人,是慈航会的?还是其他什么人?
“暗哨”开始回报信息了。虽然零碎,但毕竟是开始。
明澈走回禅房的脚步,依旧平稳。但脑海中,那幅关于“药瓶疑踪”的拼图,似乎又多了几块模糊的、需要仔细辨认的碎片。
夜色渐浓,寒风更烈。寺院里早早熄了灯火,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如同无尽的叹息,在殿宇楼阁间穿梭回响。
明澈的禅房里,油灯也未点。他坐在黑暗中,只有窗外偶尔漏进的、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月光,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暗哨”已布,网正在收紧。
但猎物藏得更深,而猎人,也必须更有耐心。
他缓缓闭上眼睛,让思绪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沉淀、延伸,如同无形的蛛丝,悄然探向寺院每一个可能隐藏着秘密与危险的角落。
漫长的寒夜,似乎才刚刚开始。而这场始于暗处的博弈,也正朝着更加幽深、更加凶险的境地,滑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