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铅灰色的天光终于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青林寺湿漉漉的屋瓦和庭院上。光线浑浊,毫无暖意,反而将昨夜未化的残雪和火灾后飘散的灰烬,映照得更加清晰刺目,连同那些在晨光中沉默洒扫、步履匆匆的僧人身影,都笼罩在一层惨淡的、近乎绝望的灰色调中。
客堂里,炭火燃了一夜,已近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奄奄一息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热气。空气里弥漫着炭火将尽时的烟炱味、残留的草药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越来越沉重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明澈独自坐在炭盆旁,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目光落在面前跳跃不定、即将熄灭的炭火余烬上,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的、正在缓慢迫近的巨大阴影。一夜未眠,加上连日的奔波、压力和身上的伤痛,让他的脸色在黎明清冷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手臂和手掌上包扎的纱布,在僧衣袖口下若隐若现,边缘处已有暗红的血渍渗出,带来阵阵绵长而尖锐的刺痛,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状态和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讯问。
但□□的疼痛和精神的疲惫,此刻都被一种更加紧迫、更加冰冷的危机感所压制。广净的口供,像一把双刃剑,既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线索,也揭开了更加深不可测、也更加危险的谜团。市局刑侦支队的人,随时可能抵达。寺院内人心惶惶,暗流未息。外部压力层层加码。而那个隐藏在“林家旧事”背后的真相,以及与之相关的各方势力,如同一张正在收紧的巨网,随时可能将他和整个青林寺吞噬。
他必须理清头绪,在风暴真正降临之前,做出最明智、也最艰难的抉择。
“咚咚。”
客堂的门被轻轻敲响,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进来。”明澈没有动,只是缓缓抬起眼。
门被推开,李执事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他脸色比昨夜更加憔悴,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手里拿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巴掌大小的扁平包裹。
“师父,”他走到明澈面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一丝后怕,“东西找到了。就在广净寮房床下最里面一块松动的青砖后面,藏得很深。除了他说的那些纸条和账本,还有……这个。”
他将油纸包裹轻轻放在明澈面前的小几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几样东西:一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发黄起毛的便笺纸;一本用普通横线笔记本、字迹潦草杂乱的流水账;以及——一个用深蓝色粗布包裹着的、约莫巴掌大小、两指厚的硬物。
明澈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叠便笺纸上。他拿起,展开。纸张质量粗劣,字迹是慧明那种特有的、略显潦草却力道十足的毛笔字。内容大多是只言片语的指令或暗示,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但结合广净的口供和上下文,意思昭然若揭。
“后山林地,旧事勿提,留心耳目。”
“周氏常来,与明过从甚密,恐生是非,设法令其知难而退。可用旧法。”
“阿彪办事不力,口风渐松,需加留意。南边若有消息,速报。”
“李处油盐不进,钥匙难求。另辟蹊径,或可从其旧部入手。”
“铁片乃信物,然单钥无用。盒藏之处,唯林、李二人知晓。慎之,慎之。”
寥寥数张,却字字惊心。不仅证实了广净关于恐吓周慧、监视阿彪、图谋“盒子”和“钥匙”的口供,更点出了几个关键人物和方向:“南边”(可能指林氏后人南迁之地),“李处”(显然指那位退休干部□□),“其旧部”(可能是接近□□的突破口),以及“盒藏之处,唯林、李二人知晓”这个极其重要的判断——慧明和广净并未真正找到“盒子”,甚至连确切位置都不知道!
明澈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将便笺仔细折好,放在一旁,又拿起那本流水账。账目记录混乱,时间跨度数年,涉及一些小额的资金往来、物品采购(其中多次提到“特殊香料”、“黄裱纸”等物)、以及一些含糊的“辛苦费”、“打点费”支出,收款人多是“阿彪”或一些代号,付款方则多与寺院的日常采购或小额工程款有关。金额不大,但积少成多,且明显是“账外账”。这是慧明和广净经济问题的直接证据。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深蓝色粗布包裹上。他轻轻解开布包。
里面是一个扁平的、暗红色的木匣。匣子不大,做工粗糙,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深深划痕和污渍,散发着淡淡的、陈年木料和霉变混合的气味。匣盖紧闭,没有锁,但在匣盖和匣身的接缝处,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凹槽。
明澈用手指轻轻抚过那道凹槽。触感冰凉,形状……似乎与那枚“林”字金属片的边缘轮廓,隐约有几分契合?
这就是广净和慧明口中的“钥匙”对应的“锁”?或者说,是需要“钥匙”才能开启的机关?
“打开过吗?”明澈问。
“没有。”李执事摇头,脸上带着困惑和后怕,“我们找到时就是这样。试着轻轻掰了一下,纹丝不动,感觉里面有机括卡住了,不敢硬来。这匣子……看着普通,但总觉得有点邪性。广净没提过这个匣子本身,他只说在找能开‘盒子’的‘钥匙’。难道……这就是那个‘盒子’?可慧明的纸条又说‘盒藏之处,唯林、李二人知晓’……”
明澈将木匣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又轻轻摇了摇。里面似乎有极轻微的、纸张或轻薄物品滑动的声音,但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匣子很轻。
这不像是能装下地契和重要信函的“盒子”。更像是……一个用于存放更小、更精细物品的“内匣”?或者,是一个信物匣?需要特定的“钥匙”(金属片)才能开启,而开启后,里面可能才是寻找真正“盒子”的线索或另一把“钥匙”?
谜中谜,套中套。林守业当年留下这些后手,心思之缜密,用意之深远,令人心悸。
“先收好,和那些纸条账本放在一起,务必妥善保管。”明澈将木匣重新用布包好,递给李执事,“这是我们手中最重要的物证,也是未来谈判或厘清真相的关键。在警方或其他人介入前,绝不能再有闪失。”
“是!我用性命担保!”李执事肃然接过,贴身藏好。
“净心那边有消息吗?叶记者联系上了吗?”明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