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并非破晓的金色,而是一种惨淡的、混合了灰烬和未散尽夜色的铅灰。它艰难地穿透低垂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青林寺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火灾、惊魂甫定的土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窒息的异味:焦木和皮肉烧灼后的刺鼻焦臭,泼水救火后留下的湿冷水汽,晨雾的阴寒,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弥漫在每个角落的惊悸、猜疑和压抑。
火灾现场——慧明的那间寮房,此刻只剩下半截焦黑坍塌的墙壁,和一堆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辨不出原貌的废墟。烧焦的木头、扭曲变形的铁器、炭化的经卷碎片、以及各种难以辨认的生活物品,混杂在一起,像一块丑陋的、散发着余热的伤疤,烙在寺院东北角这片相对僻静的僧寮区。消防栓喷出的水在周围地面上积成大小不一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人们惊惶未定的脸。
僧众们早已被驱散回各自寮房,只留下几位执事和昨夜参与救火的核心僧人,在距离废墟不远的地方聚成一团,低声交谈,脸色都不好看。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地、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瞟向那个独自站在废墟边缘、沉默注视着一切的身影。
明澈。
他换上了干净的灰色僧衣,但手臂和手掌上缠着的白色纱布,以及脸上、颈侧几处明显的灼伤和水泡,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他的僧衣下摆和鞋面上,还沾着救火时溅上的泥水和黑灰。晨光落在他清瘦而平静的侧脸上,照亮了他眼下因彻夜未眠和吸入烟尘而泛起的淡淡青色,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沉静,甚至有些过分地平静,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倒映着眼前的废墟,也倒映着更远处、正在驶近的警灯闪烁。
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寺院清晨死一般的寂静。两辆警车和一辆消防勘查车,闪烁着红蓝交替的刺目光芒,呼啸着驶入山门,在寮房区外的空地上戛然停下。车门打开,七八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和两名提着勘查箱的技术人员,迅速下车。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中年警官,肩章显示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他扫了一眼现场,目光立刻锁定了站在废墟旁的明澈,大步走了过来。
“你是寺院负责人?”副所长声音洪亮,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
“阿弥陀佛。”明澈双手合十,微微欠身,“贫僧明澈,暂代本寺监院。昨夜寺内突发火灾,劳烦各位警官了。”
副所长打量了一下明澈身上的伤,又看了看他平静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恢复了职业性的严肃。“我是东城派出所副所长,姓王。接到报警,说你们这里发生火灾,有人严重烧伤,已经送医。具体什么情况?起火原因?伤者身份?有没有人员死亡?”
他一连串问题抛了出来,语速很快,目光炯炯地盯住明澈,同时示意身后的民警和技术人员开始封锁现场,进行初步勘查。
“回王所长,”明澈的声音平稳清晰,虽然带着一丝烟熏后的沙哑,但条理分明,“起火地点是本院都监慧明师兄的寮房。时间大约在凌晨丑时前后。火势发现时已较大,贫僧与众师兄弟奋力扑救,幸未蔓延至他处。慧明师兄当时被困屋内,伤势严重,已由本院执事护送前往市人民医院抢救,目前情况不明,但应无生命危险。火灾发生时,屋内仅慧明师兄一人,暂未发现其他伤亡。”
“慧明?是你们的都监?他一个人住?起火时门窗是什么状态?”王副所长一边问,一边示意旁边的民警记录。
“是,慧明师兄是本寺都监,平日独居此寮房。”明澈答道,“起火时,房门从内侧闩住,窗户也紧闭。我等发现火情后,撞门而入,才将慧明师兄救出。”
“闩住?”王副所长眉头一拧,“你的意思是,从里面反锁?起火时他在里面,把自己锁起来了?”
“现场情况确实如此。”明澈点头,“至于为何反锁,是慧明师兄个人习惯,还是其他原因,贫僧不便揣测。需待慧明师兄清醒,或由各位警官调查。”
王副所长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堆废墟,又看了看明澈缠着纱布的手:“你进去救的人?”
“是。当时情况危急,来不及多想。”
“伤得不轻啊。”王副所长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勇气可嘉。不过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最好还是等专业人员。说说救人的过程,还有,你进去时,里面什么情况?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比如……有没有闻到特殊气味?看到什么可疑物品?或者,慧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他开始切入细节调查了。
明澈沉吟了一下,像是在回忆,然后缓缓说道:“贫僧冲进去时,屋内已是一片火海,浓烟极重,视线不清。只看到慧明师兄倒在靠近内侧墙边的位置,身上衣物已有火苗,被一张倾倒燃烧的桌子压住手臂。贫僧当时一心救人,未曾留意特殊气味或可疑物品。至于慧明师兄……他被救出时已陷入昏迷,未曾言语。”
他略去了慧明在昏迷前那短暂而复杂的眼神,以及那声含糊的“师弟……你来了……好”。那些太主观,也太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联想和追问。
“桌子压住?”王副所长捕捉到这个细节,“桌子是怎么倒的?是烧塌的,还是……人为?”
“火势凶猛,屋内陈设多有坍塌,难以判断是燃烧所致,还是其他原因。”明澈回答得滴水不漏。
王副所长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移开了目光,转向正在废墟中初步勘查的技术人员:“老李,有什么发现?”
一个戴着眼镜、手套上沾满黑灰的技术员抬起头,摇了摇头:“王所,烧得太厉害了,基本结构都塌了。初步看,起火点可能在靠里的位置,具体还要进一步清理。暂时没发现明显的助燃剂残留痕迹,但也不排除被大火烧光了。门窗确实有从内部闩死的痕迹,烧毁严重,但门闩的残留部分能看出来。另外……”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在里面靠近床铺的位置,发现一点……没烧干净的纸灰,看质地,不像是普通纸张,倒有点像……那种黄裱纸?就是民间祭奠用的那种。数量很少,混在灰堆里,不太确定。”
黄裱纸?
明澈的心微微一动。佛门清净地,僧寮之内,怎会有祭奠用的黄裱纸?是慧明私下藏匿的?还是……火灾发生时,现场有这种东西?
王副所长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眼神变得更加锐利。“黄裱纸?能确定吗?”
“只能说像,还需要拿回去化验确认。”技术员谨慎地说。
“仔细找!任何可疑的东西都不要放过!”王副所长下令,然后重新看向明澈,“明澈师父,关于这位慧明都监,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情绪上,行为上,或者,和什么人有过矛盾?”
终于问到人际关系和矛盾了。这是调查纵火或自杀动机的关键。
明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他知道,接下来他说的话,将会被记录在案,并可能对后续调查产生重要影响。他必须谨慎,既要提供必要的线索,又不能过早暴露自己的判断,更不能将警方的视线过早地引向他自己和寺内的复杂斗争。
“慧明师兄……”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和惋惜,“近期身体欠佳,情绪也较为低落。寺内事务,自贫僧接任监院以来,已较少过问,多在寮房静养。至于矛盾……”他顿了顿,摇了摇头,“慧明师兄为本寺服务多年,德高望重,寺内僧众对其一向敬重。若说矛盾……出家人以和为贵,即便偶有理念或处事方法不同,亦属正常,当不至有深仇大恨。”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点出了慧明“情绪低落”、“静养”,暗示了其可能的心理状态,又强调了寺内“以和为贵”,没有“深仇大恨”,将可能的“内部矛盾”定性为正常的理念分歧,弱化了冲突性。
王副所长显然不太满意这个模糊的回答,追问道:“理念或处事方法不同?具体是指什么?最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争执?还有,你说他身体欠佳,情绪低落,有没有看过医生?有没有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
“具体事务,乃寺内管理细务,恐不便详述。”明澈婉拒了第一个问题,然后回答第二个,“慧明师兄未曾就医,只是自行调养。至于遗书……贫僧未曾听闻,昨夜救火匆忙,也未曾寻找。若警官需要,可请人仔细搜寻其寮房遗物,或询问其亲近弟子。”
他把皮球轻轻踢了回去。搜查遗物是警方的职责,他不能主动提议,以免显得过于急切或别有用心。询问“亲近弟子”,则暗指广净等人,可以引导警方去接触他们,看看他们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