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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章 黄土腹地的江南枝桠(第1页)

越野车像一头疲惫的铁兽,在黄土的脊背上喘息前行。叶葆启把脸贴在车窗上,玻璃微震着,将窗外那些沟壑纵横的土地切割成颤动的碎片。这里的土不是土,是凝固了千年的贫瘠——据说一把攥下去,能在指缝间听见汉代征人的呜咽,明代流民的叹息,还有民国十八年旱魃经过时留下的、干裂如陶俑唇纹的哭泣。

西海固。这三个字在他舌头上滚过,带着砂砾的质感。

“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摄影师突然开口,声音在车厢里闷闷的,“联合国的人来过,带着仪器和悲悯,量了降水量,算了蒸发量,最后在报告上写下这行字。可他们没量过这里人心脏的韧度。”

叶葆启看见一个老汉在坡地上赶驴。驴瘦得能数清肋骨,老汉的脊背弯成与地平线平行的弧。他们缓慢移动,在漫天的黄尘里,像一幅被时间遗忘的壁画。忽然,那老汉停下,朝他们的车望来。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叶葆启莫名觉得,那眼神是烫的——烫过这片土地上所有冷却的苦难。

“快到了。”向导小马指着前方,“宁夏的华西村。”

话音落下时,道路忽然变了。

就像有人用橡皮擦去了黄土的咒语,一条水泥路毫无预兆地铺展开来,平坦得近乎傲慢。路两旁,白墙红瓦的房舍整齐列队,像是在接受检阅。最扎眼的是那些温棚——无数个透明隆起,在西北悍烈的阳光下泛着油脂般的光,棚内翻涌着不合时宜的绿,那绿太饱满、太嚣张,像是从江南水乡偷渡来的魂魄,硬生生塞进了黄土的胸膛。

叶葆启摇下车窗。风的味道变了。不再是干土和蒿草苦涩的气息,而是混着湿泥、腐殖质和某种瓜果将熟未熟的清甜。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否在颠簸中睡去,跌进了一个过于逼真的梦。

马焕程在村口等他们。这个四十多岁的回族汉子,皮肤是黄土高原用风沙反复鞣制出的深褐色,皱纹的走向记录着每一场干旱的年份。但他伸出手时,叶葆启注意到那手掌出奇的厚实温暖,指甲缝里还嵌着新鲜的泥——这不是一双只拿文件的手。

“欢迎。”马焕程的笑声很实,砸在地上能听见回音,“路上看见了吧?咱们这儿,是西海固的‘叛徒’。”

他用的词让叶葆启一怔。

“叛离了穷,叛离了旱,叛离了命。”马焕程转身带路,脚步踩在水泥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走路时,叶葆启恍惚看见他身后拖着三个淡淡的影子:一个佝偻,是祖辈在窑洞里蜷缩的形状;一个摇晃,是父亲挑着空水桶翻山越岭的轮廓;第三个却是笔直的,甚至有些发烫——那是温棚塑料膜反射的阳光,在他身上镀的一层光边。

村委会的墙上挂着地图。不是行政区划图,而是一张手绘的迁徙图。粗重的箭头从那些被标注为“陡坡村”“旱沟梁”“狼刨泉”的地方射出,最终汇向这个用红圈标出的点。

“以前住在这些地方。”马焕程的手指划过那些地名,指肚上厚厚的茧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吃水要到三十里外去驮,一盆水,先洗脸,再洗脚,最后喂牲口。娃娃们上学,天不亮就得出门,踩着月亮走,踩着星星回。那年我婆姨生老大,难产,四个汉子抬着门板往卫生院跑,跑到一半,没气了。”

他说得很平,像在讲别人的事。但叶葆启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很慢,很重,像是咽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变化始于1996年秋天。马焕程形容那天的场景时,语言突然变得奇异起来:“那天本来刮着黄风,天和地像是被一锅煮糊的小米粥糊住了。忽然风停了,云裂开一道缝,三辆小轿车从缝里钻出来,车身上全是泥点子,像长了麻子的铁甲虫。”

来的是华西村的老书记吴文海和他的队伍。那个戴鸭舌帽的江南老汉,站在山梁上看了很久。风把他稀疏的白发吹得竖起来,像一蓬燃烧的芦苇。他忽然蹲下,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尖闻,又伸出舌尖舔了舔。

“他舔了土!”马焕程的眼睛在那一刻亮得骇人,“然后他说:‘这土是苦的,但苦土最养人。能在这里活下来的人,骨头上都刻着“耐”字。现在,咱们得给这个“耐”字,旁边加上一个“富”字。’”

吴文海临走前,在村口的土崖上埋下一把稻谷——江南的稻谷,在这片从未长过水稻的土地里。这是个仪式,马焕程理解。后来破土动工时,他们真的挖到了那些谷子,已经腐烂了,但腐烂的缝隙里,竟然冒出了几星怯生生的绿芽。

“那是幻觉。”马焕程摇摇头,“我们都知道。可施工的汉子们,那天干活特别狠,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马新玉家的温棚有半亩大。走进去的瞬间,叶葆启被一股汹涌的、潮湿的暖意包裹了。空气稠得能划出痕,西红柿的藤蔓沿着吊线疯狂攀爬,果实累累甸甸,红得像要滴下血来。辣椒们则绿得发黑,沉静地悬挂着,像倒垂的匕首。

“以前在山里,种一坡地,收一麻袋麦子,瘪的,一搓就剩层皮。”马新玉说话时不停搓手,那双手关节粗大,指甲缝却是干净的——温棚里的劳作,不染风尘,“现在这两个棚,去年卖了两万三。两万三啊,我婆姨数钱时手抖,数了五遍。”

他的妻子,那个叫法图麦的女人,正蹲在垄间掐侧枝。她戴着头巾,阴影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鼻尖以下的部分。当她抬头回答叶葆启的问题时,他看见她嘴角有两道深深的纹路——那不是衰老的纹,是常年紧抿嘴唇留下的、类似于陶器开片的细裂。

“以前在山里,最怕娃娃生病。”法图麦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像在背诵一篇重要的证词,“半夜发烧,只能给他喂灶灰水。现在卫生所就在村东头,李大夫是从银川来的,听诊器冰得很,娃娃一哆嗦。”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西红柿叶子。叶葆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透过塑料膜模糊的光影,能看见远处新建的小学教学楼,楼顶的国旗在风里舒卷。

“娃娃现在说普通话。”法图麦轻轻说,“回家来,教我:‘妈,这不是西红柿,是番茄。这不是馍,是馒头。’”她笑了,那笑容从嘴角的裂纹里渗出来,让整张脸突然变得柔软,“我说,你教我这个做啥?她说,以后去外面,要说得和别人一样。”

叶葆启在笔记本上写:“移植,不仅是作物,还有语言,还有对世界的想象。”

当晚他们住在村委会的客房里。深夜,叶葆启被尿憋醒,起身去院角的旱厕。经过温棚区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声音——低低的、持续的嗡鸣,像是无数细小的舌头在舔舐黑暗。

他站住,仔细听。是温棚。

塑料膜在夜风里微微鼓荡,发出叹息般的窸窣;支架的金属接口因温度变化轻轻“咔”响;更深处,是植物生长的声音——细胞分裂、汁液流动、根系在潮湿的基质里隐秘地扩张。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变成了这片土地从未有过的呓语。

一个佝偻的身影在不远处亮起一点红光。是马焕程在抽烟。

“睡不着?”叶葆启走过去。

“习惯了。每晚得来转转,听听它们呼吸。”马焕程把烟递过来,叶葆启摆摆手,他也没勉强,深深吸了一口,烟头猛亮,照亮他半张脸,“有时候觉得,这些棚子不是棚子,是肺——给西海固换的新肺。”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知道吗?最开始建棚时,好多老人不肯进。说这里面太闷,味道太‘生’,闻着头晕。有个马阿爷,蹲在棚口哭,说他一辈子没闻过这么浓的绿味,害怕。”

“后来呢?”

“后来他孙子在棚里种出了第一茬黄瓜。娃娃把黄瓜摘下来,直接塞到他手里。老爷子盯着那根带刺的、碧绿的东西,看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然后慢慢抬起手,咬了一口。嚼着嚼着,眼泪就下来了。他说:‘甜的,是甜的。’”

马焕程弹掉烟灰:“那以后,老人常拄着拐杖来棚边晒太阳。不进去,就坐在棚外,隔着塑料膜看里面。他们说,看着那些绿影子晃啊晃的,心里踏实。”

村东头的清真寺是新建的。样式很奇特——穹顶是传统的绿色新月,但墙体用了江南常见的白墙黛瓦元素,拱门上的砖雕,既有阿拉伯纹样,又融进了莲花和流水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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