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驶离兰州时,叶葆启在笔记本上画下第三个歪斜的十字。第一个画于黄河铁桥,第二个在敦煌莫高窟斑驳的壁画前。他迷信这种无意义的仪式,仿佛每一次落笔都是对未知路途的献祭。摄影记者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的动作,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只有小刘,这个二十八岁的退伍汽车兵,还在认真检查胎压,他的世界尚由钢铁与螺栓构成,简单得令人羡慕。
天山在他们离开乌鲁木齐的第三个小时显现。不是“出现”,是“显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缓慢翻转它银白的脊背。摄影记者突然叫停车,抱着相机跳下去,镜头对准地平线上那道逐渐升起的白色弧线。风灌进他的旧夹克,鼓胀如帆。叶葆启摇下车窗,闻到空气里铁锈与雪混杂的气味。这是天山的气息,他想,是岩石风化千年后吐纳的叹息。
“拍不够啊,老叶。”摄影记者回来时胡茬上结着霜,“你看那山,像不像被剥了皮的巨兽骸骨?”
这个比喻让叶葆启心中一凛。他重新打量远山,果然看出了不同——那连绵的雪线不再是装饰,而是裸露的脊椎;黑色的岩壁是干涸的血肉;山谷的阴影则是骨骼间的空洞。他忽然记起莫言在高密乡描述的那些在月光下复活的亡灵。天山此刻也活了过来,以地质纪年的缓慢节奏呼吸着。
小刘打断了凝视:“叶老师,天气预报说午后有变。”
变。这个字在西部有特殊的重量。它可能意味着一场让道路消失的雪,一次令山体痉挛的雨,或是从戈壁深处窜出的、专咬轮胎的怪风。
翻越胜利达坂时,越野车开始发出不同以往的嘶鸣。不是故障,是海拔拔扯着钢铁与橡胶的筋骨发出的呻吟。四千一百米处,叶葆启感到自己的脑浆变成了半凝固的糨糊,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太阳穴。他看见摄影记者的脸色由红转紫,却仍固执地将相机抵在车窗上,手指因缺氧而泛白。
“你在拍什么?”叶葆启问,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光。”摄影记者喘息着,“山尖上的光在流血。”
叶葆启望向窗外。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如倾倒的熔金灌入雪谷。的确像流血——粘稠的、缓慢的、带着灼伤视网膜的痛感。他忽然理解了摄影记者的痴迷:这老头不是在记录风景,是在搜集光芒的标本,把那些瞬息即逝的死亡与重生封存在胶片里。
路标显示“胜利达坂,4280米”。小刘停下车,不是因为指示,而是前方出现了奇景:一群岩羊站在路边,约莫二三十只,齐刷刷望向车辆。它们瞳仁里映出扭曲的车身,没有畏惧,只有某种古老的审视。领头的老羊犄角盘曲如古文字,它向前两步,鼻翼翕动。
“它在闻我们的来路。”摄影记者轻声说,快门声在稀薄空气中格外清脆。
岩羊群让开道路,仿佛完成某种仪式。车驶过时,叶葆启确信自己听见了那只老羊的叹息——混在风里,像是岩石摩擦的低语。后来他在笔记里写:“山间的生灵是古老的哨兵,它们记得每一辆经过的车,每一个消失的人。”
下坡路比攀升更可怖。刹车片散发出焦糊的甜味,方向盘在小刘手中微微战栗,仿佛随时会挣脱控制,带着他们坠入右侧的深渊。河谷在暮色中变成一条黑色的伤口,深不见底。摄影记者忽然说起他年轻时在藏区的经历:“那次陷在泥石流里,等了三天。饿极了,我就嚼胶片。柯达胶片的醋酸纤维素底基,有一股子酸涩的甜味,像发馊的水果。”
“吃出好照片了吗?”小刘试图让语气轻松。
“吃出了一张后来获奖的照片。”摄影记者笑,露出被尼古丁熏黄的牙齿,“梦里拍的。一个藏族老阿妈在洪水中捞起自己的转经筒,水面下全是发光的眼睛。”
这个荒诞的故事却让车厢内的氛围松弛下来。莫言笔下的饥饿总能催生最离奇的想象,叶葆启想。此刻他们的饥饿尚未到来,但恐惧已开始酝酿自己的叙事。
塌方出现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弯道。彼时铅云已压至山腰,天空低垂如浸水的毡房。先是一阵碎石雨,敲打车顶如同无数手指在叩问。接着更大的轰鸣从山体内部传来——那不是声音,是震动,通过轮胎、座椅、脊椎直抵天灵盖。
堵住的道路前,几个司机像从泥土里长出的蘑菇,佝偻在雨中。那个维吾尔族老汉的脸皱得像胡杨木雕,汉语词语从他口中蹦出时,都带着烤馕般的干硬质感:“过去,快。山在发脾气。”
叶葆启仰头望山。雨水顺着岩壁淌下,形成千万条临时溪流。他恍惚看见岩层在蠕动,像沉睡巨兽的皮肤在抽搐。一块石头松动、滚落,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这不是塌方,是山的某种消化过程,它在排出多余的骨骼。
“闯!”这个字从叶葆启喉咙里迸出时,带着血丝的味道。
小刘挂上四驱,引擎怒吼。越野车变成一头被迫赴死的兽,冲向那条泥石流还在继续涂抹的通道。摄影记者竟在这时摇下车窗,伸出相机。雨水和泥点瞬间泼洒进来。
“你疯了?!”叶葆启去拉他。
“等等……光!”摄影记者嘶喊,“石头砸地的光!”
那一瞬,时间发生了奇异的粘滞。叶葆启清楚地看见:一块桌面大的岩石脱离山体,在空中翻转,湿润的表面折射出阴云里唯一一缕天光——惨白的、濒死的光。它下落得很慢,慢到可以看清上面苔藓的纹路,慢到像某种庄严的坠落仪式。岩石的影子先一步抵达路面,漆黑如洞。
越野车擦着那个“洞”的边缘冲了过去。后视镜里,巨石砸在原地,溅起的不是泥土,而是一圈苍白的尘环,像大地吐出的叹息。紧接着,更多碎石如瀑布倾泻,彻底封死了来路。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刷器还在机械地摆动,刮开不断流下的泥浆。小刘的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白得透明。摄影记者慢慢收回相机,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具尚有体温的尸体。
“拍到了?”叶葆启问。
“拍到了。”摄影记者的声音在发抖,“但可能……可能不是石头。”
他没解释这话的意思。很多年后,叶葆启在摄影记者的遗物中看到那张照片:模糊的雨幕中,下坠的岩石确实不像岩石,它边缘融化在光线里,更像一个蜷缩的人形,或是一颗巨大的、正在落泪的眼珠。
陷车发生在河谷最狭窄处。雨水泡软了路基,大地忽然变得温柔而危险——那种温柔的陷阱,像莫言笔下用蜜糖包裹的刀锋。左后轮陷进去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缓慢的下沉感,仿佛不是车陷进泥土,而是泥土张开口,轻轻含住了钢铁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