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撂下后,陈秉烛用火钳子夹起块蜂窝煤,那煤块沉甸甸、黑黢黢的,像一块压缩了的漫漫长夜。蓝幽幽的火苗子从煤眼的孔洞里猛地探出头,贪婪地舔着黑铁皮的炉壁,发出细微的咝咝声,仿佛在咀嚼着这北方的寒气。
“记全乎了?”陈秉烛的声音像被炉火烤过,带着粗粝的暖意。
“全乎了。”叶葆启把本子推过去。纸页上,墨迹还未干透。
陈秉烛扫了几眼,下颌的线条在昏黄灯光里松动了些:“不赖。时辰、人物、疙瘩、解扣的法子。老百姓的事儿,顶要紧的是‘有响动’。就算搬不动山,也得让人听见你使了劲,吭哧了,喘气了。”
叶葆启摸出烟,递过去一支。两人就着炉火点着了,烟雾升起来,并不散去,倒像两条有了年岁的魂,在光线里慢悠悠地绞缠、厮磨,最后融进那被经年烟油子腌透了的空气里。
“陈主任,”叶葆启望着那纠缠的烟,“咱这夜里听声儿的摊子,一年得收进多少动静?”
“去年,”陈秉烛眯着眼,烟灰弹进炉口,噗地溅起一小簇星火,“一万两千多个。摊到每个晚上,三十几个跑不了。节庆时多,刮风下雨时多,三伏天比数九天多——人心里窝着火,太阳底下一晒,夜里就得找窟窿眼往外冒。”
话音像刚落进灰里的烟蒂,那电话铃声又猛地炸开了。这回是个女声,尖利得能刮破耳膜,又带着股豁出去的凄惶:“你们管不管?楼上那家,天天半夜剁魂儿呢!咚!咚!咚!我这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
叶葆启笔下沙沙响:22:17,鸿运区刘氏,噪音索命。陈秉烛问得细,门牌号,几楼,剁了多久,那耐心劲儿像在解一团乱麻。末了说:“刘大姐,这声响归穿警服的管。我给您个号码,您直接叨咕,就说是夜间记者站递过去的话头,他们掂量着。”
挂了,陈秉烛搓了搓脸,脸上映着炉火的红光:“这种事儿,咱就是个传话的筒子。可筒子也得是通的,不能这边进了,那边堵死,让话烂在肚子里。”
叶葆启在本子上写:“转派出所。”笔尖顿了顿,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像给自己心里摁了个钉。
近子夜时,电话稀了。陈秉烛捅开两碗“华丰”三鲜伊面,滚水冲下去,那股子霸道的人造鲜香猛地膨胀开来,几乎要挤走屋里的烟味。
“垫巴点,后半夜怕有客闯门。”陈秉烛递过筷子,竹筷头被磨得光滑。
叶葆启接过,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却猛地把他拽回了公交公司的夜班房。也是这味儿,可那时面是素琴煮好了,用铝饭盒捂着送来,汤里总卧着个荷包蛋,蛋心还是软的,边上漂着几叶嫩青菜,像池塘里小小的船。
“琢磨家了?”陈秉烛的眼毒,像是能看见人脑子里转的影儿。
“嗯,沾点。”叶葆启咧咧嘴,“以前夜里蹲班,孩儿他娘总送一口热的。”
“有根的人了?”
“嗯,小子,五岁了,皮得像孙猴子。”
“那你是挑着扁担呢,前头小,后头老。”陈秉烛吸溜一口面,声音很响,“吃这碗饭,家就成了客栈。我闺女,今年撞大运(高考),我陪她的工夫,攒一块儿怕不到一个月。”
两人对着头吃面,呼噜声此起彼伏。窗外的城市像一头巨兽,渐渐收拢了爪牙,沉入混沌的睡眠。只有那盏绿罩子台灯还醒着,灯罩边上一圈黄褐的渍,是无数个夜晚的烟魂儿留下的吻痕。
凌晨一点,门被敲响了。不是电话那种急促的电子尖叫,是实实在在的肉指关节叩在木头上的声音,空洞而固执。
陈秉烛起身,门轴发出老人叹气般的吱呀声。进来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七八,裹着件挺括的呢子大衣,头发烫成绵密的卷,堆在头上像朵乌云。脸擦得白,白得有些瘆人,嘴唇却涂得极红,仿佛刚吮过血。
“记者同志……在么?”声音飘忽着,像脚不沾地。
“在。您请进。”陈秉烛侧身。
女人坐下,从手提包里摸出盒“摩尔”烟,细长,带过滤嘴。点烟时,手指颤得厉害,火苗几次凑不近烟头。
“我叫刘清。”她吐出一口烟,烟雾笼住她煞白的脸,使她看起来像庙里褪了色的纸偶,“我要告状。海东区,红星饭庄,黑店!一盘炒肝尖,敢要十五块!这不是炒菜,这是割肉!”
叶葆启翻开新的一页。陈秉烛问:“几时去的?几个人?有纸片子(发票)么?”
“就今晚,就我自个儿。”刘清的语速快起来,“纸片子?他们不给!我一要,就说机器咽了气,开不了!”
陈秉烛点点头:“这事,秤杆子在物价局手里。明儿您可以去递状子,也能拨那个号,12358。”
“不成!”刘清的嗓门陡然拔高,像一根崩断的弦,“你们得现在就去!现时现刻就登报!你们得替小民出声!”
叶葆启抬起眼。女人的眼里烧着两簇奇异的火,亮得骇人,那光不像为了一盘炒肝尖,倒像怀里揣着个快要炸开的秘密。
陈秉烛的脸仍像一块被岁月磨平了的石头:“刘同志,饭庄这辰光早落锁了,我们去也是吃闭门羹。这么着,您留个线头(联系方式),明日天一亮,我们就遣人去盘查,行不?”
“不行!!”刘清霍地站起,身子有些晃,“你们不去,我……我就给我姑姑挂电话!让我姑姑跟你们说道!”
“您姑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