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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夜半叩门人(第3页)

“他是把看报当成了大事。”叶葆启说,手指在玻璃上画着无形的图案,“咱们觉得小题大做,可对他而言,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仪式,是信仰。没了这份报纸,他的一天就不完整,就像……就像饺子没了馅,只剩皮。”

玻璃擦完了,亮堂堂的,能照见人影。叶葆启看着窗玻璃里的自己——眼袋很重,像两个小小的口袋,装满了疲惫;脸色有些苍白,像褪了色的纸;但眼睛还亮着,那点亮是从深处透出来的,是火种,还没熄灭。

“葆启,”素琴说,声音忽然软下来,像化开的糖,“你最近瘦了。”

“是吗?”

“下巴都尖了。”素琴伸手摸摸他的脸,手指粗糙,有茧,但很暖,“夜班太熬人。黑夜是口井,掉进去就难爬上来。要不跟领导说说,调调?”

“不用。”叶葆启握住她的手,那手很小,被他整个包住,“我撑得住。再说了,夜班有夜班的好,清静,能想事。”

中午,他们包饺子。素琴和面,面粉飞扬,像细雪。叶葆启调馅,猪肉白菜,加了点虾皮,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搅,搅出黏性,搅出香味。小舟擀皮——虽然擀得歪歪扭扭,薄厚不均,但很认真,小脸绷着,鼻尖沁出汗珠。

包着饺子,叶葆启忽然说:“素琴,等咱们老了,会不会也像姜老爷子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就较真?比如报纸没送,比如电视信号不好,比如孙子没来电话?”

“可能吧。”素琴捏着饺子边,手指灵巧地一捏一折,一个元宝似的饺子就成了,“人老了,世界就小了。原来在意的大事,渐渐不在意了;原来不在意的小事,反而成了大事。因为大事离得远,够不着了;小事就在手边,成了全部。”

“比如?”

“比如今天有没有收到报纸,比如阳台的花开没开,比如孙子来不来电话。”素琴把包好的饺子码在盖帘上,一圈一圈,像盛开的花,白色的花,在竹篾上静静绽放,“这些小事,就是老人生活的全部。它们不是小事,是坐标,是锚点,确认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被彻底遗忘。”

叶葆启沉默了。他想起了父亲。父亲最后那几年,每天就做几件事:看报,听广播,浇花,等他们兄妹回家。有一次,叶葆启忙,两周没回去,父亲没说什么,但母亲后来告诉他,父亲那两周,每天下午都坐在门口,望着胡同口。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路,一条通往虚无的路。

“爸等谁呢?”叶葆启问。

“等你呗。”母亲说,手里的针在头发上蹭了蹭,继续纳鞋底,“又不说,就干等。等到太阳落山,影子没了,才慢慢挪回屋。”

从那以后,叶葆启再忙,每周也要回去一趟。哪怕只坐半小时,说几句话。那半小时对父亲而言,是一周的盼头,是沙漠里的绿洲。

饺子下锅了,翻滚着,白白胖胖的,像一群戏水的白鹅。捞出来,热气腾腾,蘸着醋和蒜泥,一口一个,满嘴香。小舟吃得满脸都是,醋汁顺着下巴往下淌,素琴笑着给他擦脸,手指温柔,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吃完饭,叶葆启躺下睡觉。却睡不着,脑子里还是周老爷子那张愤怒的脸,还有父亲坐在门口等待的背影。两张脸叠在一起,渐渐模糊,变成一个象征——所有老人的象征,所有在时间河流边等待的象征。

他起身,拿出采访本——那本子比值班本更旧,页角卷得像秋天的叶子。他拧开笔帽,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片刻,然后落下:

“1993年1月17日。小年夜。姜姓老人因未收到报纸,半夜砸门。看似小事,实为大事——对老人而言,一份报纸,是一天生活的锚,是连接世界的脐带。脐带断了,便是孤岛。

我想起父亲。他晚年时,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我们回家。我们觉得只是回家看看,对他来说,却是全部的期盼。那期盼有重量,压弯了他的脊梁,却撑起了他的日子。

人老了,世界就小了。小到一份报纸的送达,一个电话的铃声,一次子女的探望,都能牵动全部情绪。情绪是放大镜,把小事放大成山,把瞬间拉长成永恒。

作为记者,我记录过太多大事:工程事故、□□、自然灾害。但也许,真正重要的,是这些‘小事’——那些构成普通人日常的、微小的悲欢。它们是历史的毛细血管,不显眼,却遍布全身,输送着生活的血液。

素琴说得对,善良比真实更重要。对姜老爷子,一份报纸就是善良;对父亲,一次探望就是善良。善良是具体的,是一碗热汤,是一句问候,是一份准时送达的报纸。

今夜还有夜班。不知道又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但我想,我会更耐心些。因为我知道,每一件看似荒诞的小事背后,都可能藏着一个老人全部的世界。那世界很小,小如芥子;也很大,大如须弥。

窗外天色渐暗,又要入夜了。夜是口井,但我愿意做井底的那只蛙,守着这一小片天,听每一滴落下的水声。那水声是故事,是人生,是无数个姜老爷子在时光里的回响。”

合上本子,他走到院里。天阴着,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下来,可能要下雪。邻居家的收音机开着,在播京剧,《空城计》,诸葛亮的唱腔悠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那声音穿过墙壁,穿过暮色,飘过来,带着岁月的包浆。此时此刻,隔壁院儿赵同的爷爷赵振鹏估计只张嘴不出声,跟着收音机里的声音唱起了“双簧京剧”。

他站着听了一会儿。雪花真的开始落了,很小,很轻,像谁在天上撕棉絮。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化了,凉意渗进眼睛里。

然后回屋,穿上外套。外套是深蓝色的,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又去值班?”素琴问,手里在织毛衣,毛线是枣红色的,在灯下泛着暖光。

“嗯。”

“晚上包饺子,我给你留着。”素琴说,没抬头,手指飞快地动着,针尖闪着银光,“韭菜鸡蛋的,你爱吃。”

“好。”

走出胡同,街上张灯结彩,已经有了年味。商店门口挂起了红灯笼,灯笼在风里摇晃,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小贩在卖年画、春联、鞭炮。年画上的门神怒目圆睁,秦叔宝和尉迟恭,一左一右,守护着千家万户的平安。孩子们围着看,眼睛里闪着光,那光纯净,像清晨的露珠。

叶葆启骑上车,汇入车流。他知道,前方,报社大楼的灯火还在等着他。那灯火在夜色里,是一小团橘黄,是黑暗海洋里的灯塔。今夜,还会有电话,还会有人来访。电话铃会刺破寂静,来访者的脚步会在楼梯上响起空洞的回音。

但他不再觉得这是负担。因为每一个电话,每一次来访,都是一个故事,一段人生。而他,是这些故事的记录者,是这些人生的见证人。他的笔是刀,剖开生活的表皮,露出里面的血肉和筋骨;也是针,缝合那些破碎的,抚平那些褶皱的。

车轮碾过积雪融化后的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响,和他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奇妙地重合在一起。都是记录。都是生活。生活是一条河,他是河上的摆渡人,渡人,也渡己。

雪下大了,雪花扑在脸上,凉丝丝的。他抬起头,看见无数雪花从无尽的黑暗中落下来,旋转着,舞蹈着,每一片都有自己的轨迹,最终却都落向大地,融进泥土,成为来年春天的水分。

就像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生命。

他蹬车的脚用力了些。前方的灯火,似乎更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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