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写稿时,钢笔自己动了。它在纸上写:“1995年12月25日。寻找郭娟,七天,找到了。”字迹是深蓝色的,微微发光。叶葆启看着那些字,看见字里行间浮出画面——出租车司机深夜对着对讲机呼喊,房东在租客登记簿上反复翻找,民警的手电光在废墟里交织成网,市民们仰头看夜空里发光的寻人启事……
这些画面最后汇成一条河,河水流向南方,流进一个母亲的梦里。
稿子登出来那天,报社收到一麻袋信。信是各种各样的——有的写在作业本上,有的写在烟盒背面,有的写在梧桐叶上。曹东方拆开一封,念出声:“记者同志,我昨夜梦见郭娟了,她坐在我家门槛上笑……”
老赵泡茶,茶叶在杯子里竖起来,一根根,像朝拜的手。
叶葆启回家时,素琴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肉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响,每响一声,就冒出一个气泡,气泡飘到空中,炸开,散成小小的、温暖的光点。小舟伸手去抓,光点落在他掌心,变成糖。
“爸爸,”小舟说,“今天学校老师讲你们找郭娟姐姐的事。”
“老师怎么讲?”
“老师说,这座城市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平时藏着,有人丢了,网就亮起来。”
叶葆启摸摸儿子的头。孩子的头发很软,在指缝里像流水。
夜里,他继续写日记。钢笔还是自己动,但这次,它写得慢,写得沉:
“……郭娟被找到时,我看见了‘寻找’本身的形状——它像一棵倒长的树,根须向上,伸向天空,枝叶向下,扎进泥土。每一根须都连着一个热心人,每一片叶都托着一份牵挂。
那个撕身份证的女人,她蹲在墙角时,影子不是人影,是一团纠结的藤蔓,藤上开满惨白的小花。警察带走她时,藤蔓断裂,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汁液落地,生出更多的藤。
这座城市在寻找中显形了它的骨骼——那不是钢筋水泥,是无数双手编织的网,是无数双眼睛照出的光。记者不过是网上的一根线,光里的一束,但缺了这根线,网就破个洞;少了这束光,暗处就更暗。
陈主任说得对,笔是桥。但桥下流着血,桥上走着魂。我们建的每座桥,都渡一些人,也映出一些人的倒影——那些倒影在水里扭曲、变形,但始终跟着,提醒着:此岸即彼岸,失者即寻者。
郭娟回家了。但还有多少郭娟在夜里走失?还有多少母亲在远方哭?哭声会凝结成盐,落在内海的土壤里,明年春天,这些盐会长出什么?也许是更亮的灯,也许是更密的网。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夜雪停时,窗外的彩灯格外亮。那些眼睛一样的灯泡,眨着眨着,流出温热的、琥珀色的光。光滴在地上,积成浅浅的水洼,水洼里映出整座城市的倒影——倒立的内海,楼房向下生长,街道通向星空,人们头朝下行走,但每个人都笑着。
在这个倒置的世界里,所有丢失的,都在高处;所有寻找的,都成了星辰。”
写到这里,钢笔停了。墨水瓶里浮起一个气泡,气泡里是郭娟和母亲坐在南行列车的画面。列车穿过夜色,车窗亮着,像一串移动的星。
叶葆启合上本子,走到窗前。
平安夜的钟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一声,撞在年味的甜雾上,撞出涟漪。涟漪荡开,所到之处,彩灯的眼睛慢慢闭上,街道沉入睡眠,整座城市在梦里继续寻找——寻找所有还未归家的孩子,所有还在路上的团圆。
他站了很久,直到东方既白。
新的一天来了,带着腊月特有的清冽寒气。街上开始有人走动,脚步声嗒嗒的,像时钟在走。
又有人会失踪。
又有人会寻找。
而他的笔,会在纸上长出根须,伸向那些需要光的角落。
这是宿命,也是选择。
是记者的魔,也是记者的实。
在魔与实的交界处,故事活着,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