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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女教师的母亲(第1页)

雨水是记忆的触须,缠缠绕绕地爬满了1999年的秋天。叶葆启坐在办公室里,听着雨滴敲打窗玻璃的声音,那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很远的海底传来。已经是2002年了,距离那篇关于螺壳镇小学的报道获奖,整整过去了三年零四个月。时间这东西,你说它像流水,它偏像胶,黏糊糊地裹着人往前挪。

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旧报纸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气味。叶葆启面前的桌上摊开着读者来信,那些字迹有的娟秀如春蚕吐丝,有的狂放似暴雨摧枝。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听潮阁”栏目成了内海市民皆知的名字,他自己也从一个风风火火的青年记者,变成了同事们口中“老叶”的存在。他不太喜欢这个“老”字,才四十二岁,腿脚还灵便,还能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区去采访。

窗外的雨下得绵密,把天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天色暗得像傍晚。叶葆启正要起身去续杯茶水,门被敲响了。

不是那种干脆的敲,而是犹豫的、试探的,指甲轻轻刮过木门的声音,像秋虫在死亡前的最后鸣叫。

“请进。”

门开了条缝,先探进来的是一只枯瘦的手,手指关节粗大,皮肤上布满深褐色的斑点。然后是一头白发,稀疏得能看见头皮上青色的血管。最后才是整个人——一个老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黑色裤子在脚踝处磨出了毛边。她背有些佝偻,站在门口时,雨水正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在地上洇开一小圈深色。

“请问……叶葆启叶记者在吗?”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泥土般的外地口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的。

叶葆启连忙起身:“我就是。老人家,您快请进,外面雨大。”

他走过去搀扶,触到老人手臂时吃了一惊——那手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皮肤下脉搏的跳动,微弱而急促,像被困住的鸟。

老人被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叶葆启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她接过来,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取暖似的。热气升腾起来,在她脸前形成一小片雾,透过那片雾,她的面容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她抬起头,开始仔细端详叶葆启。那眼神很复杂,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记忆里,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她的眼白已经泛黄,瞳孔是混浊的褐色,边缘有些发蓝,像久旱土地上的裂缝。

“叶记者……”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我姓吴,是从河北唐县来的。”

叶葆启点点头,等着下文。河北唐县离内海两百多公里,是个以产枣闻名的地方,那种大枣据说叫“木兰红”。他记忆中似乎没有来自那里的采访对象。

老人捧着杯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热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好像没有察觉。“我女儿……叫吴莹莹。您……您还记得吗?”

吴莹莹。叶葆启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像河底的石子,明明触到了,却看不清形状。他皱起眉头,努力打捞。

见他想不起来,老人低下头,声音几乎要埋进胸口:“就是……就是螺壳镇小学……那个……被处分的王老师……她是我女儿……我后来改嫁,她随了继父的姓,叫王莹莹……”

轰的一声。

不是真的声音,是记忆炸开的声音。叶葆启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扶住了桌沿。螺壳镇小学!王老师!那个因为用针扎学生手心、罚学生跪碎玻璃而被报道的女教师!那个在报道刊登后拒不认错、在全校大会上高声辩驳的女人!那个最终被调离教师岗位、行政记大过处分的“反面典型”!

而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竟是她的母亲。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黏稠而怪异。叶葆启仿佛看见三年前的自己,那个满怀正义感的年轻记者,在螺壳镇小学的教室里,听着家长们声泪俱下的控诉。他记得那些孩子手上的针眼,像红色的星座分布在他们稚嫩的手心。他记得王老师当时的样子——四十岁上下,剪着齐耳的短发,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有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我没有错!严师出高徒!现在不管,将来就是社会的祸害!”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声音尖利得像碎玻璃。

而现在,她的母亲坐在他面前,捧着那杯快要凉掉的水,像捧着一捧即将熄灭的灰烬。

无数念头在叶葆启脑中翻滚、碰撞。她是来报仇的?来控诉一篇报道毁了她女儿的一生?还是来讨要说法的?他的手心开始冒汗,三年前的理直气壮此刻忽然变得有些摇晃。

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急急地摆手,动作太猛,杯子里的水又溅出来一些。“叶记者,您别误会!我……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她的眼圈红了,那红色在泛黄的眼白衬托下显得格外触目,“我女儿……她做得不对,该罚!这个道理我懂!我活了七十三年,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今天是……是来求您帮忙的!”

帮忙?叶葆启愣住了。这个转折太突然,像是走在平地上突然踩进一个坑。他示意老人慢慢说,自己在她对面坐下,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和笔——这是记者的职业习惯,用纸笔作为面对复杂世界的盾牌。

老人开始讲述,声音断断续续,像老旧的纺车纺出的线,不时就会断掉。她讲得很慢,时常需要停下来喘气,或者努力回忆某个细节。叶葆启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记录,偶尔抬头看看她。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像是在为这个故事打着节拍。

原来,吴莹莹被调离螺壳镇小学后,去了郊区一所更偏远的小学。那地方叫“羊尾巴沟”,名字粗俗得让人难过。学校只有六个班,校舍是五十年代建的土坯房,下雨天教室里会漏水。没有教师宿舍,她在村里租了一间民房,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

“她心里憋着气啊。”老人抹了把眼泪,“从小就要强,读书时永远是第一名。当老师也是,带的班成绩总是最好。那件事之后,她更拼命了,像是要证明什么,证明自己是个好老师……”

吴莹莹在羊尾巴沟小学一待就是三年。她带的毕业班,数学成绩破天荒拿了全区第三——对那样一所学校来说,这简直是奇迹。她开始获得一些荣誉,区里的“先进教育工作者”,市里的“师德标兵”提名。但没人知道,这些荣誉背后是什么。

“她每天五点起床,备课到深夜。饭也吃不好,经常就是馒头就咸菜。去年春天,她说胸口疼,自己买了点止疼药吃。后来洗澡时摸到个硬块,才去医院……”老人的声音开始发抖,“乳腺癌,中期。”

这个词从老人口中说出来时,带着一种钝重的、实心的质地,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

手术切除了左侧□□,接着是化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干脆剃了光头。治疗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其实也没什么积蓄,一个小学教师的工资,一个货车司机的收入(她的丈夫),要养老人,要供孩子上学。亲戚朋友借遍了,欠了一屁股债。

“最近复查,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要换一种药,叫什么……靶向药。一瓶就要八千多,一个月得四瓶。医保报不了,一分钱都报不了。”老人终于哭出声来,那哭声压抑了很久,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得像破风箱,“她性子倔,不肯求人,更不肯……不肯来找您。她说没脸见您,没脸见任何人。是我瞒着她,偷偷打听,找到这儿来的。叶记者,我知道我女儿当年对不起那些孩子,对不起家长,也……也冒犯过您。可她现在已经这样了……她才四十岁啊……求求您,能不能……能不能在报纸上呼吁一下,或者,帮我们问问,有没有什么救助政策……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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