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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第一个夜班(第3页)

叶葆启站起来,腿脚麻得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翻了翻记录本,七页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这座城市的呓语、呻吟与嚎叫。

“这么多愁,这么多怨,”他喃喃,“解得完么?”

“尽心。”陈秉烛把本子码齐,动作轻缓,“解一桩,是一桩。记者不是菩萨,但可以是一座桥,让两边的话能过;是一个喇叭,让小的声变大;是一双眼,替很多人去看他们看不到的边边角角。”

走出报社大楼,早晨的空气清冽如刀,割在脸上生疼。早点摊的油锅已经沸了,油条在里面翻滚膨胀,散发出一种粗粝而真实的香气。叶葆启买了两根,用旧报纸裹着,一边走一边啃。那滚烫的、带着油腥味的踏实感,顺着食道落进胃里,才让他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从那个光怪陆离的夜晚回来了。

回到平安胡同,素琴正在院子里生炉子。劣质煤球冒出浓黄带黑的烟,从各家各户低矮的屋檐上挣扎着升起,在胡同上方拧成一片沉甸甸的、化不开的雾霭。

“回了?”素琴抬头,鼻尖上蹭了道煤灰,显得有点滑稽,“一宿没合眼吧?赶紧炕上歪着去。”

“不困。”叶葆启搬过个小马扎坐下,接过素琴手里的破蒲扇,对着炉口一下一下地扇。火苗渐渐旺了,红彤彤地映着他俩的脸。“昨夜里,见识了各路神仙。”

他把刘清的事儿当笑话讲了。素琴听了,用火钳子拨拉着煤块,噗嗤乐了:“赵四小姐的侄女?她咋不说自己是慈禧太后的干闺女?我在街道上,这类人见多了,日子过得憋屈,心里那点念想发了酵,就给自己编一身金灿灿的衣裳披上,吓唬别人,也哄着自己。”

“陈主任说,衣裳是真是假不论,底下裹着的难受,得当回事。”

“是这话。”素琴把馒头搁在炉圈上,白面渐渐烙出焦黄的脆皮,“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有时候扯谎,是因为真话掉在地上,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小舟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看见叶葆启,趿拉着鞋扑过来:“爸爸,你昨天又去听鬼故事了?”(在孩子心里,夜班和神秘故事画了等号)

“嗯,”叶葆启抱起儿子,沉甸甸的,是生活的秤砣,“爸爸以后夜里常去听故事,不能搂着你睡了。”

“没事儿,”小舟搂住他脖子,热气喷在他耳根,“妈妈讲孙悟空,比鬼故事好听。”

吃了早饭,叶葆启躺到床上。被窝里还留着素琴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他闭上眼,可夜间记者站的一切,却更清晰地压了上来:那盏绿眼似的台灯,那部红得刺心的电话,煤炉里幽幽的蓝火,陈秉烛岩石般的侧脸,刘清那两片剧烈开合、如同伤口般的红唇,醉汉溶入夜色的、软体动物般的背影……

这些画面不再是画面,它们有了重量,有了气味,有了声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睑上,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想,这便是记者要打捞的生活——荒诞底下压着真实,琐碎背后站着沉重,所有的啼哭、咒骂、哀求与狂想,共同构成了这座庞大城市在夜幕遮蔽下,那深重而潮热的呼吸。

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般浮起:今晚,那部电话还会响起。不知又会从深渊里,钓起怎样一个湿漉漉的、带着夜露与泪水的灵魂。

阳光透过旧窗棂,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斑。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残留着妻子气息的枕头,终于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而在城市另一头,陈秉烛已悄无声息地推开自家的房门。女儿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脸颊压着摊开的数学卷子,钢笔滚落在一旁,笔尖在草稿纸上留下一团凌乱的蓝。他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轻轻披在女儿单薄的肩上。

女孩儿在睡梦里咂了咂嘴,没醒。

陈秉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女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脊背,然后转身去了厨房。灶台上扣着一碗小米粥,旁边一小碟酱疙瘩。他默默喝了粥,就着咸菜,粥已凉透,喝下去一路沉到胃底。他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冷刺骨,驱散了最后一点疲乏的幻影,又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上午,报社还有个关于“民生报道底线”的会,等着他。

这便是记者生涯的开端:在黑夜的河流里,打捞他人沉浮的故事;在白昼的尘埃中,跋涉自己琐碎的人生。两个世界在晨昏交替的暧昧时分短暂交叠,随即又沿着各自的轨道,轰然向前。

叶葆启被胡同里收破烂的吆喝声吵醒时,已是下午两点。素琴去了街道办,小舟在隔壁家看《葫芦娃》。桌上扣着饭菜:一碟油光光的炒土豆丝,两个大白馒头,底下压着张纸条:“笼屉里热着吃。”

他吃了饭,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写字桌前,翻开那个塑料皮笔记本。新的一页,他写下:

“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日。首个夜班。拾得三味:

一、百姓无小事,小事是她们的天。

二、耳朵要聋,真的假的,都先收着。

三、记者是桥,让人过;是耳,让人说;不是官,不判案。”

想了想,他又用力添上一行,笔尖几乎划破纸背:

“陈秉烛,是一座走得动的老桥。”

合上本子,它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他摸摸胸口内兜,那份调令还在,纸张被体温熨得柔软,边缘甚至有些毛了,像一颗沉默地跳动了许多个时辰的心脏。

该去报社了。他穿上外套,推门走入胡同。夕阳正好,懒懒地斜照下来,把老墙上斑驳的标语染成金色。那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黄得灿烂,风一过,哗啦啦一阵响,像是无数只金色的手掌在鼓掌。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西边那颗温吞吞的太阳。然后,迈开步子,朝着解放北路,朝着那个即将再次被夜色和铃声填满的小屋,稳稳地走去。

夜晚还在那里,亘古不变。那些蛰伏在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里的声音,那些渴望被看见、被记住的悲欢,早已在渐浓的暮色中,伸出了它们无形的手。

而他,终于觉得,自己好像能听懂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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