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平生说:“写篇稿子吧。不点名,但把事说清楚。让那些沉默的老人知道,有人看见了;让那些举刀的手知道,有人记着了。”
“好。”叶葆启打开稿纸。稿纸很白,白得刺眼。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像一把悬在空中的刀。墨水滴下来,洇开一小团黑色,像一滴浓缩的夜。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一生温和,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是把文件摔在桌上,说:“叶葆启,你给我站好!”然后开始讲道理,讲仁义礼智信,讲得唾沫星子横飞,讲到他认错为止。父亲常说:“打孩子的父母,是无能的父母。孩子不是畜生,是人,得用人道。”
可是,孩子打父母呢?那是什么?是畜生不如吗?还是说,在某个扭曲的逻辑里,这也是一种“孝”——父亲用血肉教会儿子,什么是暴力的权力?
凌晨四点,稿子终于写完了。他写得很克制,但每个字都像从血里捞出来的。他写那颗鸡蛋——金黄的,流心的,在油锅里“滋啦”一声;写那把菜刀——刀背厚实,砍在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写十八针——针尖穿过皮肉,线在伤口上穿梭,像缝合一个破碎的梦;写老人那句话——“他是我儿子”,写这句话时,他的笔停顿了很久,墨水在纸上晕开,像个模糊的泪痕。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快亮了。东方泛出鱼肚白,那白色渐渐晕染开,变成淡青,淡紫,最后是一抹羞涩的橘红。晨光熹微,像羞怯的少女,轻轻推开夜的门。
解平生趴在桌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叶葆启没有睡意,他走到窗边,看着苏醒的城市。早点摊出摊了,炸油条的香味飘上来,混着煤烟味、晨露味,还有城市本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公交车发车了,一辆接一辆,像一串移动的铁盒子,每个盒子里都装着几十个刚刚醒来的梦。清洁工在扫街,扫帚划过地面,沙沙的,像大地在低声诉说。
这就是生活。表面平静如内海的河水,底下却暗流涌动,藏着无数碎冰,每块冰里都冻着一个秘密。有多少个屈星群这样的老人,在沉默中忍受?有多少把菜刀,在家庭的名义下举起又落下?有多少摊血,正在某块地板缝里慢慢变黑,成为这个城市肌体里永不消退的瘀青?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看见了,他记下了。
骑车回家时,太阳完全出来了。金色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街道上、屋顶上、行人的脸上。胡同里,老人们已经出来活动了。打太极的,动作缓慢如水中捞月;遛鸟的,鸟笼用蓝布罩着,只听见啁啾声;晒太阳的,靠在墙根,眯着眼,像一尊尊泥塑。看见他,都打招呼:“葆启,下班了?”
“嗯,下班了。”
“辛苦辛苦。”
“不辛苦。”
其实辛苦,但不是身体的辛苦,是心里的。心里那块石头,搬不走,只能背着。
回到家,素琴正在熬粥。小米粥,黄澄澄的,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见他脸色不好,问:“怎么了?又遇着难啃的骨头了?”
叶葆启把屈星群的事说了。他说得很慢,每个细节都说了——那颗鸡蛋,那把菜刀,十八针,老人空洞的眼神,地上那摊温热的血。素琴听着,手里的勺子“哐当”掉锅里,溅起几点滚烫的粥。
“天啊……”她喃喃道,声音飘忽,“这还算人吗?为一颗鸡蛋……”
“老人不让报警,说怕儿子坐牢,没人养老。”
素琴沉默了很久。粥在锅里继续咕嘟着,水汽蒸腾,模糊了她的脸。最后她说:“我在街道办,也见过这样的。去年,刘婶,记得吗?住槐花胡同那个,被儿媳妇打得浑身青紫,胳膊都折了。我们来调解,她坐在炕上,用那只好手护着伤手,说:‘我自己摔的,不小心,从台阶上滚下来了。’可她家根本就没台阶!”
“为什么不说实话?”
“为什么?”素琴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因为老了,没用了,得像藤蔓一样缠着子女这棵树。树给你荫凉,也给你风雨;给你依靠,也给你鞭打。可你能离开树吗?离开就死了,枯了,烂在地里了。”
叶葆启心里一凛。他想起屈星群瘦骨嶙峋的样子,像一棵被虫蛀空的老树;想起他说的“他是我儿子”,那语气不像在说儿子,像在说唯一的救命稻草;想起他流血时倔强的眼神——那不是勇敢,是绝望,是知道自己无处可去的绝望。
“咱们以后老了,”素琴突然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绝不这样。能动的时候自己过,养花,养猫,你写你的文章,我唱我的戏。不能动了,互相照顾,你帮我梳头,我帮你读报。真到两个人都不能照顾了,就去养老院,不拖累小舟。咱们攒钱,从现在就开始攒。”
“嗯。”叶葆启握住妻子的手。那手不再年轻,皮肤有些松弛,掌心有茧,但温暖,真实。“咱们好好的,谁也不打谁,谁也不欠谁。咱们是夫妻,是伴儿,不是债主和欠债人。”
小舟醒了,揉着眼睛出来,睡衣歪歪扭扭,露出半边肩膀。“爸爸,你昨晚又帮人了吗?”
“嗯。”
“帮的什么人?”
叶葆启想了想,说:“帮了一个老爷爷,他受伤了,很疼,但很坚强。”
“那他哭了吗?”
“没有。不过他的血哭了,滴了一路,从桃花源里一直哭到记者站。”
小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去洗脸了。水声哗哗,像春天解冻的小溪。
那天下午,叶葆启睡得不安稳。梦里全是血,但不是屈星群的血,是无数人的血,汇成一条红色的河,河面上漂着碎冰,每块冰里都冻着一张脸——痛苦的,麻木的,绝望的。他在河边走,想捞起那些脸,但手一碰,冰就化了,脸也化了,只剩一滩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