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眨巴眼睛:“它们在亲热?”
“……可以这么说。”
“那它们害羞吗?被那么多人看来看去。”
叶葆启笑了:“它们不知道,所以不害羞。”
“那我知道了,我害羞。”小舟捂住脸,指缝里透出黑亮的眼睛。
素琴也笑了,伸手揉揉儿子的头:“你个小人精,懂啥害羞。”
夜里,叶葆启睡不着。他起身,拧亮台灯,拿出那本用了三年的采访本。本子边缘已经卷曲,页角泛黄,密密麻麻记录着三年来的采访碎片。他翻到新的一页,钢笔在手里握了很久,才落下第一笔:
“1995年8月15日。连体青蛙事件。今日方知,眼见未必为实,尤其当眼见的对象超出认知边界时。
记者这个行当,需要知识储备,更需要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谦卑——承认自己无知,承认自己可能犯错,承认自己与那些拿着蒲扇蹲在树荫下聊天的工人师傅并无本质区别。
今日丢人了,丢大了。但细想,却捡到了更宝贵的东西:一曰审慎,勿轻下结论;二曰坦诚,有错即认;三曰感恩,群众比想象中宽容,只要你肯掏出真心。
明日写后续报道,坦白错误,普及知识。不奢求完全挽回,但求心安。
想起陈主任曾言:记者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会犯错,犯错后的姿态,才决定你最终是人还是鬼。
姿态即一切。”
写完,他合上本子。月光从窗外淌进来,在地上铺出一层水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风中簌簌作响,树影婆娑,像在窃窃私语。墙角下,蟋蟀的鸣叫时断时续,仿佛在吟唱某种古老的歌谣。
他忽然觉得,这世界真像一个巨大的寓言。有蝎子精的闹剧,有青蛙的误会,有无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故事在上演。而记者,不过是这些故事的采集者,像采蜜的蜂,有时采到真蜜,有时误采了毒粉。
但只要心是正的,只要还敢面对自己的错误,就总能酿出点儿什么。
第二天,他写了后续报道。他写自己如何发现错误,写青蛙□□的生物学知识,写从这场闹剧中学到的教训。笔调诚恳,不回避,不粉饰。
稿子登出来后,反响出乎意料地好。读者来信说:“敢于认错的记者才是好记者!”还有读者寄来青蛙生物学资料,附言:“叶记者,共同学习。”
茂仁毛纺厂的小乔也打来电话,笑声透过听筒传过来:“叶记者,你那后续写得好!咱厂职工都看了,说以后看事儿得多转几个弯,不能光看表面。”
叶葆启放下电话,笑了。这一次,笑容是从心底漾出来的。
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把错误砌成墙,把自己关在里面。真相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揭开蒙在真相上的那层布。
这是他从连体青蛙事件里学到的。
也是他往后几十年记者生涯里,最常想起的一课。
窗外,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夏天还很长,故事才刚刚开始。
他会继续走下去,带着这次的经验,带着这份谦卑,带着对世界永远的好奇与敬畏。
因为前方还有无数真相等待发现,等待记录,等待理解。
虽然可能还会犯错,但没关系。
只要心是正的,只要血还是热的,只要永远保持学习和反思的能力。
就能一直走下去。
走到下一个故事,下一个夏天,下一个让人哭笑不得又温暖如初的瞬间。
这就是记者。
这就是人生。
在荒诞与真实交织的迷雾里,用一支笔,一颗心,摸索着向前走。
直到所有谜底都揭开。
或者,直到不再需要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