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葆启没说话。他想起牛佳佳奔跑时掉落的鞋,想起她说“追了半条街”时眼里闪着的光。那光现在大约已经灭了,像被风吹熄的蜡烛。
电话打到新山公园管理处。接电话的男人声音懒洋洋的,像刚睡醒。牛佳佳被叫来了,脚步声在电话里咚咚响,像敲着一面小鼓。
“叶记者?”她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期待,像锅盖下沸腾的水汽,“是仙兔不是?”
叶葆启握紧了话筒,塑料外壳被捂得温热。“李大姐,专家鉴定过了,是……褐家鼠变异。”
电话那头传来漫长的沉默。叶葆启能想象出那张圆脸如何一点点垮掉,眼里的光如何一寸寸暗下去。他忽然想起父亲去世那天,母亲也是这样握着电话,听完消息后久久没有声音,只有电流在耳边咝咝作响。
“耗子?”牛佳佳终于开口,两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捧回来的……是个耗子精?”
“是很大、很罕见的个体。”
“我……我还供了它半天……”牛佳佳的声音开始发抖,接着爆发出哭声。那哭声粗粝嘶哑,像用砂纸打磨木头,“我跟老头子说,咱家要转运了……我真是……真是老糊涂了哇……”
叶葆启感到胸口发闷。“牛大姐,您别这么说。专家很重视,要拿回去研究,做标本。您这是立功了。”
“真……真的?”
“千真万确。”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坚定,“博物馆会收藏的。”
挂了电话,手心全是汗。他走到窗前,看见吴研究员正骑着自行车出大门,车把上挂着那只笼子,在阳光下晃啊晃,像一颗摇晃的头颅。
下午写稿时,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写牛佳佳如何在晨雾中发现异象,写那动物如何介于虚实之间,写科学的解剖刀如何剥开幻象。最后他写道:“真相有时是苦药,但裹上善意的糖衣,便能疗愈幻灭的伤。”
陈秉烛审稿时,老花镜滑到鼻尖。他看完,抬眼看了叶葆启很久。“葆启,你学会了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
“仁慈。”陈秉烛的手指敲了敲稿纸,“记者笔下有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下班时,秋日的夕阳把整条街染成橘红色,像一大锅熬得过火的糖浆。胡同里的炊烟升起来,在半空中纠缠不清,最后都化进渐浓的暮色里。
素琴在择韭菜,翠绿的叶子在她手中翻飞,像在编织什么。“今天又收着什么宝贝了?”
叶葆启把“兔鼠之变”说了。素琴噗嗤笑出声,笑声清亮如铜铃:“你们那儿该挂块匾——‘内海奇物收容所’。”
“哪天要是收着条龙,我就辞职开动物园。”
小舟放学回来,书包甩得像流星锤。“爸!妈!我回来了!”话音未落就要往外冲。
“站住。”叶葆启的声音不高,却像根绳子绊住了他的脚。
小舟缩着脖子转回来,眼睛却还瞟着门外。
“规矩。”叶葆启只说两个字。
孩子噘着嘴进屋了,脚步声咚咚响,带着抗议的节奏。素琴摇头:“这小崽子,魂都让外头的野地勾去了。”
晚饭时,小舟扒拉着米饭,碗沿磕得叮当响。叶葆启夹了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今天有件稀奇事。”
小舟耳朵竖了起来。
“有人抓了只兔子,尾巴却像耗子那么长。”
“后来呢?”饭粒粘在嘴角。
“后来发现,它真是耗子。”
小舟张大了嘴,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耗子能装兔子?”
“能。”叶葆启说,“装得还挺像,把大人都骗了。”
“那它为啥要装?”
这个问题让叶葆启愣住了。他想了想,说:“也许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既不像耗子,也不像兔子,只好在中间悬着。”
小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问:“那个抓它的人,是不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