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陪我玩!”
“好,陪你玩。”
爷俩在院里玩弹球。玻璃球滚来滚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颗颗凝固的彩虹。小舟玩得很开心,笑声清脆,像银铃,在空气中碰撞、碎裂,洒下一地晶莹。
叶葆启看着儿子,想起了张泽胜那张惊恐的脸。同样的年纪,一个在阳光下欢笑,一个在噩梦中颤抖。命运啊,就是这么不公平,像一场随机撒下的种子,有的落在沃土,有的落在石缝。
“爸爸,你怎么了?”小舟看出他走神,眼睛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
“没事。”叶葆启摸摸他的头,头发柔软,带着孩童特有的温度,“爸爸就是觉得,你能这么开心,真好。”
“我每天都开心!”小舟说,然后皱了皱鼻子,“除了写作业的时候。”
叶葆启笑了,笑着笑着,抱住了儿子,抱得很紧。他能感觉到儿子小小的心跳,急促的,有力的,像一颗刚刚启程的引擎。那是生命最原初的节奏。
“爸爸,你勒疼我了。”
叶葆启松开手,但眼睛湿了。他转过头,假装看天上的云。云很白,很软,像棉絮,慢悠悠地飘着,对人间的一切毫不知情。
晚饭时,他给小舟夹了很多菜,堆了满满一碗。红烧肉、炒青菜、煎鸡蛋,油光闪闪。小舟抗议:“爸爸,我吃不了这么多!”
“多吃点,长身体。”
“那你也多吃点。”小舟给他夹了块肉,肉颤巍巍的,酱汁滴在桌上,“爸爸,你昨晚抓坏人,辛苦了。”
叶葆启鼻子一酸:“爸爸没抓坏人,是警察叔叔抓的。”
“那你也是英雄。”小舟很坚持,小脸严肃,“你是记者英雄。”
叶葆启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进了碗里。泪水是咸的,混着饭菜的滋味,成了生活复杂的味道。
素琴看见了,没说话,只是给他盛了碗汤。汤很烫,热气腾腾,模糊了她的脸。
夜里,叶葆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张泽胜那双惊恐的眼睛,空茫的,深不见底的;就是绑匪扭曲的脸,嘴角的血沫;就是防弹背心穿反的滑稽,那滑稽底下是冰冷的恐惧;就是孩子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钻进骨头缝里,在里面生了根。
他起身,光脚下地。水泥地很凉,凉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拿出采访本,翻到最后一页,写日记。钢笔在纸上沙沙响,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像某种小动物在啃食时间:
“1995年10月9日。绑架案惊魂夜。第一次穿防弹背心,穿反了,闹笑话。但笑不出来,那笑卡在喉咙里,成了硬块。
那个孩子,张泽胜,八岁,跟小舟一样大。他被救出来时,眼神是空的,像灵魂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壳。我不知道他以后会怎样,会不会每个夜晚都在噩梦中惊醒,会不会不敢走那条放学路,会不会在多年后的某个黄昏,突然想起这个夜晚,然后浑身颤抖。
他母亲抱着他哭,那种哭法,不是哭,是把内脏都掏出来的嚎叫。我当了父亲后,才懂那种恐惧——孩子是你的命,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深的印记。丢了孩子,就等于丢了命,丢了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警察很英勇,破门,抓捕,一气呵成。但最让我震撼的,是一个细节:一个年轻女警,可能还没结婚,抱着孩子,轻轻地拍,轻轻地哼歌,哼的是《摇篮曲》。孩子在她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睡着了。那一刻,她脸上有一种圣洁的光,那是人性在最黑暗时刻发出的微光。
这就是世界吧。有绑匪扭曲的脸,也有女警温柔的手;有孩子空洞的眼神,也有母亲不肯放弃的怀抱。黑暗和光明交织,像经纬线,织成了这块叫‘人间’的布。
写稿时,手在抖。不是怕,是沉重。记者的笔,有时候很轻,写风花雪月,写市井趣闻;有时候很重,要蘸着血和泪,蘸着深夜的冷汗和黎明的曙光。
但再重也得写。因为不写,人们就不知道这世界有多残酷,也不知道这世界有多温暖。不知道在平静的夜晚,有多少惊心动魄在上演;不知道在绝望的深渊,有多少双手在伸出来。
陈主任说过:好新闻是用命换来的。昨晚我没用到命,但用到了心。心在胸膛里跳了一整夜,跳得那么急,那么慌,像要挣脱肋骨飞出去。
心比命更珍贵。因为命只有一条,而心可以碎无数次,但每次碎了,还能拼凑起来,继续跳动,继续感受,继续爱和痛。”
写完,他合上本子。牛皮封面很硬,边缘磨损了,露出底下粗糙的纤维。他看向窗外,月亮很圆,很亮,像一面银盘,静静地挂在夜空里。月光洒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霜。他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月亮是夜晚的伤口,流淌出银色的血,照亮人间。
明天,稿子会见报。油墨印在纸上,文字变成铅字,有了重量和实体。市民会知道,昨夜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们会边吃早餐边看报,会感慨,会讨论,会说“太可怕了”或者“警察真厉害”,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但至少,有一个孩子回家了。至少,有一对父母不用再哭泣。至少,在这个夜晚,这座城市里,罪恶被制止,善良得到了回响。
这就是意义。微小的,但真实的意义。像暗夜里的一点萤火,虽然微弱,但毕竟亮着。
叶葆启躺下,闭上了眼睛。身体很累,每个关节都在酸痛。但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雨后的海面,虽然还留着波浪的余痕,但已归于深沉。
这次,他睡着了。睡得很沉,没有梦。
因为知道,在这个夜晚,这座城市里,又多了一个平安的孩子,又多了一个团圆的家庭。又多了一段可以被讲述的故事,又多了一份可以被记忆的温暖。
而他,记录下了这一切。用颤抖的手,用浸汗的采访本,用一颗父亲的心,用记者的眼睛和笔。
这就是记者的使命。在深渊边缘行走,把看见的黑暗和光明都带回来,呈现给人间。
虽然沉重,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