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着,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声音很闷,像是膝盖直接撞在了水泥地上。叶葆启吓了一大跳,赶紧去扶她。老人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个孩子,在他手里颤抖着。
“您快起来!快起来!”叶葆启用力把她扶回椅子上。老人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用手背胡乱抹着,那双手上纵横的皱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污渍——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叶葆启的心乱了。他重新坐回座位,看着笔记本上刚记下的几行字,那些字迹因为手的颤抖而歪歪扭扭。他点上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两人之间缓缓升起,像一道帘幕。
三年前,他写那篇报道时,一切多么清晰。是非黑白,对错分明。王老师是错的,学生和家长是对的,他的笔就是正义之剑,要斩断教育中的毒瘤。他记得写完稿子那晚,他激动得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为弱者发声,向不公开炮。
可现在,这个“毒瘤”的母亲跪在他面前,哭着说她的女儿快要死了。
时间展现了它最残酷的一面:它从不简单地惩罚或奖赏,而是把所有人扔进一个巨大的漩涡,让施害者和受害者、批判者和被批判者,最终都在同一个激流中挣扎。
“吴阿姨,”叶葆启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先别急。这个事情,我记下了。”
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那个动作很用力,像是要摁灭什么别的东西。“您女儿当年的事,一码归一码。她做错了,受到了处理。但现在她生病有困难,这是另一码事。人道主义关怀,是社会应有的温度。我会尽力帮您问问。”
他没有说“我一定帮你解决”,记者当久了,知道承诺不能轻易给。但他承诺会通过报社的渠道,联系内海市总工会、教育工会、妇联、民政局,咨询针对重病教师的帮扶政策;也会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慈善救助项目可以申请。
老人听着,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是无声的。她不断点头,每点一次头,花白的头发就颤动一下,像是秋风中的芦苇。
叶葆启详细询问了情况:在哪家医院,主治医生是谁,确诊时间,已经做了哪些治疗,那种靶向药的具体名称,每个月到底需要多少钱。他问得很细,这是记者的本能——用细节构筑真实。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单据:病历、处方、缴费单、欠条。那些纸都已经软了,边角磨得起毛,上面的字迹有些被泪水洇开,像长出了蓝色的霉斑。
叶葆启一页页翻看,心情越来越沉重。最下面是一张照片,是吴莹莹生病前拍的。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可能是教师节活动。她笑着,但笑容很僵硬,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眼睛直视镜头,里面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不是快乐,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紧绷的、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
“这是她最好看的照片了。”老人轻声说,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叶葆启把照片和单据都还给她,又给她续了杯热水。“吴阿姨,您留个地址和联系方式,我这边有消息就告诉您。”
老人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小片纸,那是从什么包装盒上撕下来的,背面还印着“钙奶饼干”的字样。她用颤抖的手写下地址和邻居家的电话号码——她自己家没有电话。
“叶记者,真的……真的谢谢您。”她站起来,又要鞠躬,被叶葆启拦住了。
他送她到门口。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贴在地上,薄薄的一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看着她蹒跚下楼的背影,叶葆启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有一天,自己躺在病床上无力支付药费,母亲会不会也这样,放下所有尊严,去求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孩子的人?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
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桌前,很久没有动。雨还在下,天色更暗了。桌上的读者来信静静地躺着,那些字迹突然变得陌生,像是某种他不认识的古老文字。他想起三年前采访过的一个家长,那个愤怒的母亲举着儿子的手,对着镜头哭喊:“她不是老师!她是魔鬼!”
当时他觉得这话虽然偏激,但可以理解。可现在,那个“魔鬼”正躺在病床上,因为付不起药费而等待死亡。
叶葆启甩甩头,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他拿起电话,开始一个个拨打。先打给报社工会主席老陈,说明情况,请他帮忙联系内海市教育工会。老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说:“葆启,你这是……以德报怨啊。”
“谈不上,”叶葆启说,“就是看见有人需要帮助。”
“行,我帮你问问。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这种事太多了。”
接着是市妇联、民政局、卫生局。每打一个电话,他都要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说到“螺壳镇小学”时,对方通常会“哦”一声,那声音里包含着太多东西: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评判。
“就是那个体罚学生的老师?”民政局的一个科长问。
“是她。但现在是病人。”叶葆启强调。
“明白了。我查查政策,有消息通知你。”
挂掉最后一个电话,已经是下班时间。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窗外的雨小了些,变成蒙蒙的雾,笼罩着整个城市。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开始亮起来,红的绿的,在雨雾中晕开,像伤口渗出的血。
叶葆启没有马上回家。他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回到了螺壳镇小学的那个下午。
那是1999年初秋,和现在一样的季节。他第一次走进那所小学时,被它的破旧震惊了。教室的窗户没有几块完整的玻璃,用塑料布钉着,风吹过时哗啦作响。操场是泥土地,下雨后就成了泥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王老师——当时的吴莹莹——创造了一个奇迹:她带的毕业班,数学平均分连续三年全区第一。
采访开始时,他是带着敬意的。这样一个艰苦的环境,能教出这样的成绩,老师一定付出了很多。他甚至在笔记本上写下:“寒门师者,可敬可佩。”
但随后的家长座谈会改变了这一切。
十几个家长挤在一间小教室里,情绪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