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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章 黄土腹地的江南枝桠(第2页)

“华西来的设计师画的图。”马焕程抚摸门廊的立柱,“吴老书记说,既要现代化,又得守住根本。他们专门从南京请了懂□□建筑的专家,还让我们的阿訇去苏州看园林。”

礼拜时间到了。男人们从温棚里、从村委会、从修车铺走出来,脱下沾泥的外套,换上洁净的白帽,沉默地走向清真寺。脚步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整齐的、潮水般的声响。叶葆启站在远处,看见那些背影——有的微驼,是黄土塑造的曲线;有的笔挺,带着新生活的硬度。他们汇聚在寺门前,像无数条溪流归入同一条河。

晚霞正在西天燃烧。天空呈现一种诡异的层次:靠近地平线是熔金的赤红,向上渐变成橘黄、淡紫,最高处却还顽固地守着高原特有的、毫无杂质的靛蓝。就在这时,叶葆启看见了月亮。

不是一枚,是两枚。

一枚真实的、淡白的月,已经悄然悬在东边的天空;另一枚是清真寺穹顶上那弯新月的倒影,被夕阳的余烬点燃,在深绿的琉璃上泛出温润的金光。真实与象征,在此时此地,达成了某种短暂的和解。

阿訇的唤拜声响起。悠长、苍凉,却又奇异地充满了力量。那声音拂过温棚的塑料膜,拂过小学的旗杆,拂过家家户户门楣上崭新的门牌号,最后融进渐渐浓稠的暮色里。

“知感主。”马焕程轻声说,“给我们苦难,也给我们出路。”

那晚的座谈会在小学教室举行。日光灯管发出稳定的嗡鸣,孩子们画的水彩画贴在墙上——画上有红色的房顶,绿色的温棚,还有黄色的、笑眯眯的太阳。一个女孩给太阳画了睫毛。

村民们说话时,叶葆启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们不再说“我们山里人”,而说“我们华西村的”。这个前缀的改变,轻微却致命。它像一根针,将新的身份缝进了旧的血肉。

得到自治区领导马宇文的采访许可,是个意外。按程序层层上报时,叶葆启已经做好了石沉大海的准备。但三天后,电话来了,声音平稳:“领导明天下午三点有空,二十分钟。”

他们提前一小时到政府大院。楼很旧,墙上的爬山虎枯了一半,另一半还在挣扎着绿。秘书引他们进办公室时,马宇文正在窗边看文件。听见声音,他转过身来——个子不高,面容清癯,戴一副老式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坐。”他指了指沙发,自己也在对面坐下,“喝点我们宁夏的枸杞茶,补补眼睛,你们记者费眼。”

茶是暗红色的,枸杞在杯底缓缓旋转,像小小的、沉睡的火焰。

采访开始很常规。但当叶葆启问到华西村模式能否复制时,马宇文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办公室的空气突然变了密度。

“复制?”他重复这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不,不是复制。是移植——而且是带土移植。华西村带来的不只是技术、资金,是一种‘活着’的方法论。你们注意到没有?那里的温棚,夜间温度比我们传统方法高两度。就这两度,西红柿能早熟七天,价钱就能翻一番。”

他站起来,走到墙上的宁夏地图前。地图上的西海固地区,被用红笔圈出了十几个点。

“每个点,都是一次实验。”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圆圈,“有的种枸杞,有的养滩羊,有的搞光伏。华西村是起点,不是终点。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些点连成线,线铺成面。让整个西海固,不再是一个被定义的‘不适宜’,而是一个正在被书写的‘可能性’。”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看向窗外。院子里,一棵老槐树正在落叶,叶子旋转着下落,像慢放的黄金雨。

“我父亲是西海固人。”马宇文的声音低了下来,“1960年,他背着我,走了四天四夜,到黄河边找吃的。我那时五岁,只记得他背上的骨头硌得我生疼。后来他找到半个冻硬的南瓜,自己舍不得吃,全喂给了我。我问他:‘爸,你饿不?’他说:‘不饿,我喝了黄河水,管饱。’”

他转回身,镜片上有反光,看不清眼神:“那天他喝了一肚子冷水,晚上就起了烧,三天后没了。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娃,以后要是有谁能让这块土地长出吃饱的粮食,你要给人家磕头。’”

办公室里静极了,能听见日光灯管轻微的电流声。

“所以,”马宇文坐回沙发,端起已经凉了的枸杞茶,一饮而尽,“我不感谢华西村,我感谢这个时代——终于到了可以不靠喝冷水充饥的时代。”

原定二十分钟的采访,持续了一小时十七分钟。结束时,马宇文主动和每个人握手。握到叶葆启时,他多停了两秒:“记者同志,写的时候,别光写成绩。写写那些还没解决的——温棚的塑料膜三年一换,成本怎么降?蔬菜集中上市时的销售压力怎么办?年轻人还是想往城里跑……把这些也写进去。真实的希望,是知道难处还在,但还是敢往前走。”

离开那天下起了小雨。雨丝很细,落在黄土上,瞬间就被吸干了,只留下深色的斑点,像是大地刚刚哭过。

村民们来送行。马新玉拎来一塑料袋西红柿,个个饱满通红:“路上吃,没打药。”法图麦默默塞给女记者一条手工绣的花头巾,图案是牡丹和葡萄藤缠在一起——西北和江南的意象,怪异地和谐着。

马焕程最后过来,他没带东西,只是握了握每个人的手。握叶葆启时,他低声说:“你笔记里写的那句,我看见了——‘移植的不仅是作物,还有对世界的想象’。写得好。”

车启动了。透过雨迹斑驳的后窗,叶葆启看见那些白墙红瓦的房屋在倒退,那些温棚在倒退,整个村庄在黄土的海洋里,像一艘正在缓缓下沉的、绿色的方舟。马焕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凝固在村口的石头上。

开出十几公里后,雨停了。太阳破云而出,光线猛烈如斧,将天地劈成明暗两半。叶葆启忽然让司机停车。

他下车,走回一个高坡。从这里回望,华西村已经看不见了。眼前只有无尽的、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在雨后蒸腾起淡淡的、金色的雾气。风从更深的西边吹来,带着祁连山雪水的寒意,也带着毛乌素沙地沙粒的粗糙。

但就在这风里,叶葆启分明闻到了什么——一丝微弱的、执拗的、西红柿叶子被揉碎后的清冽气息。它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它就在这里,缠绕在每一粒飞过的尘埃上,附着在每一缕掠过的风里。

他蹲下,抓起一把土。土是湿的,在手心微微发粘。他仔细看,在土褐色的颗粒间,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极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绿色纤维。可能是风吹来的草屑,也可能是温棚里飘出的塑料膜碎屑。

但叶葆启宁愿相信,这是种子。是那些江南来的稻谷腐烂后,魂魄未散,化成更微小的形态,开始在这片苦土里,进行一场静默的、浩大的殖民。

他松开手,让土从指缝流回大地。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手。

上车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西方。更辽阔的甘肃、更神秘的青海、更遥远的西域古道,都在那里等待着。但此刻,他心中那片曾经干燥皲裂的版图上,已经有了一个湿润的、绿色的坐标。

车重新发动。叶葆启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标题:

《黄土腹地的江南枝桠——一个村庄的魔幻现实与两种命运的嫁接术》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夯土,要夯进纸的深处。窗外,黄土高原继续展开它无边无际的褶皱,像是大地的脑回沟,正在思考一个关于重生的问题。而他们的车,正朝着那些思考的深处,一路碾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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