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千米小说网>找个葵花 > 第037章 未央的灯塔(第2页)

第037章 未央的灯塔(第2页)

她把复印件递向叶葆启,动作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你走的地方多,见的人多,你帮我找找他,啊?兴许……兴许他游到哪个岛上了,累了,睡着了?你看见他,告诉他,妈不急着要新褂子,妈就在这儿等他,水边风大,妈穿着旧袄,不冷……”她说着,把复印件塞进叶葆启手里,那纸片还带着她微弱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皂角的干净气味。

叶葆启握住那张纸,薄薄的,却又重逾千钧。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保证的话,但所有语言在这位母亲温和的绝望面前,都显得苍白、虚伪、轻浮。他只能重重地点头,将那张复印件仔细地夹进自己的采访本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大娘看着他做完这些,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宽慰,随即又恢复了那深海般的平静,重新望向雨雾迷蒙的海面。那一刻,叶葆启感到自己接过的不是一张寻人启事,而是一颗沉甸甸的、还在微弱搏动的心。

夜晚,他们蜷缩在廉价小旅馆潮湿的被褥里。窗户关不严,海风像冰凉的手指,一阵阵探进来。远处,似乎还有船只的马达声隐约传来,那是仍在进行的、希望渺茫的搜寻。周占卡在昏黄的台灯下,用软布反复擦拭他的相机镜头,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婴儿。王皓则对着笔记本发呆,纸上写满了凌乱的词句和划掉的段落。

“怎么写?”王皓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写那些漂来的椅子腿?写小海和他妈?写雾里被吞掉的火?”

叶葆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黑暗中,各种影像却更加清晰:渔民们岩刻般的侧影,医院走廊晃动的吊瓶,大娘清澈而空洞的眼神,还有照片上小海年轻的笑脸……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景,却又总在即将成型时,被一阵浓雾或一个浪头打散。

“不能写那些‘像’什么,”叶葆启缓缓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也不能只写‘是’什么。老陈让我们‘思量’……我们得写那雾本身,写它如何遮蔽,又如何让一些东西在遮蔽下反而凸显;写那海,它吞噬,但它也承载记忆,那些漂来的物件,就是记忆的残骸;写那些人,他们的等待、讲述、甚至沉默,都是这事件的一部分,是‘真实’在民间的、有温度的载体。”

他想起在西部听到的一些古老传说,关于灵魂的归处,关于自然之物如何吸纳人的气息与记忆。“或许,”他斟酌着字句,尝试用另一种逻辑去组织材料,“我们可以写,这场雾,这场风浪,不仅仅是一场物理的灾难。它是一个巨大的‘筛子’,筛出了生命的脆弱,也筛出了情感的坚韧;筛出了制度的缝隙,也筛出了人心深处最本能的善与悲悯。我们的笔,不是去描绘那筛子孔洞的形状大小,而是去接住那些被筛落下来的东西——那些具体的痛,具体的爱,具体的疑问,具体的守望。”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像勤勉的拾荒者,在官方划定的叙事边缘,小心翼翼地收集着这些“被筛落的东西”。他们记录下救援人员被冻得青紫、却仍一遍遍放下皮划艇的手;记录下小诊所里那位赤脚医生,用最土的办法为幸存者缓解失温;记录下附近居民自发腾出房间,烧热水,蒸馒头,默默放在安置点门口;记录下一个小女孩,将她攒了一罐子的彩色玻璃弹珠,全部捐了出来,说“给海里的小朋友玩,他们就不怕黑了”……

叶葆启的笔触,开始尝试一种克制而又充满隐喻的书写。他写海雾:“这雾不是静止的,它流动,徘徊,时而稀薄如纱,时而浓稠似粥。它包裹一切,消化声音,混淆远近。它让近在咫尺的灯塔变得如同幻影,也让远在天边的悲号仿佛近在耳畔。它是此刻这片海域最真实的统治者,一面巨大的、柔软的、湿冷的帷幕,掩盖了悲剧最惨烈的细节,却又将悲剧那无边无际的沉重质感,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空气里,每一个呼吸中。”

他写那位等待的母亲:“她坐在那里,像海岸线上新长出的一块礁石。风雨吹打她,她不动;消息(或没有消息)冲刷她,她也不动。她只是望着海,用一种近乎神性的耐心。她的等待本身,已经成了一种存在,一种对‘消逝’这个词最温柔也最执拗的质疑。她相信海有耳朵,有良心,总有一天,会把她的儿子,连同那句没来得及在风里送出去的叮咛,一起还给她。”

他也写那些无名的逝者,不写数字,只写痕迹:“码头边的招领处,物品渐渐多了起来。一只棕色男式皮鞋,鞋底纹路里还嵌着远方的沙粒;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磕掉了一块漆;半本被海水泡得酥软、字迹漫漶的《船舶机电维修手册》;还有一把系着褪色红绳的钥匙,不知道还能打开哪一扇门,点亮哪一盏灯……它们静默着,却比任何哭喊都更喧哗地诉说着一个个被骤然中断的人生章节。它们是‘曾经存在过’的最物化的证据,是生命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微温的烙印。”

报道一篇篇发回《内海都市报》。没有耸动的标题,没有直接的诘问,只有沉静的叙述、白描的细节和克制的抒情。奇迹般地,这些文字却激起了巨大的回声。报社的电话再次成了热线的海洋,声音那头,有哽咽,有叹息,有长长的沉默,然后是一句:“谢谢你们写下这些……我们看见了。”有读者寄来汇款单,不署名,只在附言栏里写:“给小海妈妈买件新褂子,要厚的。”有学校的孩子们画了画,画上有大大的、发光的灯塔,有结实的小船,有手拉手的人群,画纸背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不怕,我们拉着他们呢。”

叶葆启知道,他们并未触及事件最核心的旋涡,那关于决策、关于技术、关于责任的深层诘问,仍被重重迷雾锁在不可见的深处。但他们的笔,或许正如那雾中微弱却坚持的灯塔光晕,无法驱散浓雾,却至少标示了苦难的存在,照见了冰冷海面上那些奋力划动的人性小舟,为这场全民的集体伤痛,提供了一个可以凭吊、可以共鸣、可以落泪的支点。

撤离前夜,叶葆启又一次独自来到海边。大规模的搜索已近尾声,海岸恢复了某种表面的寂寥。雾散了些,露出一弯寒月,清冷的光辉洒在起伏的黑缎子似的海面上,碎成无数颤抖的银鳞。海潮声规律而永恒,冲刷着沙滩,也冲刷着人类短暂的悲欢。

他想起这几天听到的一个当地老人的喃喃自语,说这不是第一次,大海每隔一些年,就要“收人”,像一种古老的、残酷的献祭。又说,那些被收走的人,魂灵不会立刻散去,会附在海雾里,附在夜晚的潮声里,附在突然跃出海面的鱼群银亮的鳞片上,要过很久很久,才会真正安息,或者,成为这片海永恒记忆的一部分。

叶葆启从怀里掏出采访本,翻到夹着小海身份证复印件的那一页。月光下,年轻人的笑脸显得有些不真实。他将采访本轻轻贴在胸口,面向浩瀚的、沉默的、蕴藏着无尽秘密与悲伤的大海,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是告别,是承诺。

返程的飞机上,他疲惫至极,却无法入睡。闭上眼,耳畔是海潮与风声的混合交响,眼前交替浮现着岩礁上的剪影、母亲清澈的眼睛、漂浮的花衣裳、还有那把不知名的钥匙……这些意象不再是碎片,它们开始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发酵、生长、缠绕,与他早年读过的那些魔幻故事、与他采访过的诸多生死场、与他自身对命运无常的体悟,慢慢融合在一起。

他忽然领悟到,记者的工作,或许也是一种“打捞”。打捞沉没在官方叙事汪洋之下的个体声音,打捞被宏大话语忽略的细微震颤,打捞悲伤中迸发的火星,打捞绝望深处滋生的根芽。他们打捞上来的,或许不是“真相”的全部,甚至只是真相投下的些许浮光掠影,是一些“真实”的魂魄。但正是这些魂魄,让历史不至于仅仅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和结论,而有了温度,有了气味,有了可供后人触摸与感应的脉搏。

飞机穿透云层,上方是璀璨得近乎虚假的阳光。叶葆启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粗糙的、沾过西部黄沙和东部海盐的双手。这双手,还会拿起笔,去记录更多欢笑与泪水,承平与动荡。海难的迷雾会渐渐淡去,但它注入他血液里的那份沉重与澄明,那份对生命无限的敬畏与对讲述的审慎执着,将如一枚深海沉船上的锈蚀铭牌,永远烙印在他的职业生命里。

前路尚长,迷雾或许还会再有。但他知道,无论遇见什么,他的笔尖,都将尽力去成为那未央的灯塔——不妄图照亮整个黑夜,只求在有限的弧度内,守护一点微光,让那些在命运怒海中颠簸的灵魂,知道自己未被完全遗忘。这微光,便是人性在无尽沧茫中,能够为自己点燃的,最倔强的尊严。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