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用手指连接那些红圈,“盗猎点都集中在三个区域——孔雀河古河道、库姆塔格沙垄北缘、还有阿尔金山泉水带。这不是随机作案,他们知道骆驼必经之路。”
“而且时间,”李站长补充,“都是新月前后。没有月光,便于隐蔽行动。”
“内鬼。”吴文港吐出两个字。
房间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风声,吹得铁皮屋顶嗡嗡作响。
“你是说,保护系统内部有人。。。。。。”江明没有说完。
“不一定是我们的人,”吴文港说,“可能是牧民,是矿工,是任何了解骆驼习性又急需用钱的人。盗猎者付钱买信息,一条可靠的情报值几千块。”
叶葆启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了那五十二峰骆驼,想起了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它们信任这片土地,遵循着祖先传下的路线,却不知道有人类正用这些知识来设下死亡陷阱。
那天下午,采访队决定在保护站多留一天,帮助整理资料,制定报道方案。叶葆启主动请缨,要写一篇深度报道,不仅讲野骆驼的美丽,更要讲它们面临的威胁。
“要写得让人心痛,”江明说,“心痛到读者坐不住,要捐款,要写信,要做点什么。”
夜晚,叶葆启坐在保护站院子里写作。桌上点着汽灯,飞蛾围绕着光焰飞舞,在笔记本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写道:
“在罗布泊的星空下,我听过沙丘唱歌,看过五十二峰野骆驼如帝王般巡行。我也见过被偷猎者杀害的骆驼白骨,在烈日下白得刺眼。这片土地同时承载着生命的奇迹与人类的残忍,而后者正在蚕食前者。
“野骆驼不是普通的动物。它们是活着的化石,见证了丝绸之路的繁华与湮灭;它们是沙漠的魂魄,掌握着地下水源的秘密;它们是罗布泊最后的原住民,而我们都是后来的闯入者。
“然而,它们的生存空间正在被压缩。盗猎、采矿、非法旅游、气候变化。。。。。。每一样都可能成为压垮这个珍贵种群的最后一根稻草。目前,全球野生双峰驼仅存不足一千峰,比大熊猫更加濒危。
“我们该怎么办?
“首先,扩大自然保护区范围,设立更多保护站。其次,增加巡逻力量和装备,用科技手段辅助保护——无人机、卫星追踪、智能摄像头。第三,严厉打击盗猎和非法贸易,提高违法成本。第四,加强公众教育,让更多人了解野骆驼的价值。
“但这都需要钱,需要关注,需要政治意愿。
“今晚,当我仰望罗布泊的星空,我想起那头耳朵有缺口的头驼。它回头看我那一眼,像是在询问:你们人类会让我们活下去吗?
“这个问题,需要我们用行动来回答。”
写到这里,叶葆启停下笔。汽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一只飞蛾扑进灯罩,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抬起头,看见吴文港站在院门口,望着远方的黑暗。
“吴师傅,”叶葆启叫他,“您来看我写的东西吗?”
吴文港走过来,拿起笔记本。他的阅读速度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读完后,他沉默了很久。
“写得很好,”他终于说,“但漏了一点。”
“什么?”
“野骆驼自己的声音。”吴文港坐下,他的脸在汽灯光下半明半暗,“你写了人类应该怎么做,但没写骆驼需要什么。它们不需要人类的怜悯,需要的是尊重。它们不需要被关进保护区像囚犯,需要的是自由迁徙的权利。它们不需要人类替它们决定未来,需要的是人类停止破坏它们的现在。”
叶葆启怔住了。作为记者,他习惯了从人类中心的角度思考问题——保护野生动物是为了生态平衡,为了科学研究,为了子孙后代。但吴文港提出了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动物自身的权利。
“我父亲说过一个罗布人的古老传说,”吴文港望着汽灯的光晕,“最初,人类和骆驼是兄弟,共享这片土地。人类负责建造房屋,骆驼负责寻找水源。后来人类变得贪婪,想要独占水源,兄弟反目。骆驼离开了人类,走进了沙漠最深处,带走了寻找水源的秘密。
“传说最后说,只有当人类重新学会尊重骆驼,把它们当作平等的兄弟而非财产,骆驼才会回来,分享水源的秘密。那时,罗布泊会再次变绿,楼兰会从沙中重生。”
这个传说在汽灯的光晕中弥漫开来,带着某种预言的力量。叶葆启感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野骆驼的故事,而是关于人类与自然关系的隐喻。
“我会把传说写进去。”他说。
吴文港点点头,站起来准备离开,又停住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叶葆启想了想,摇摇头。在沙漠里,时间变得模糊,只有日出日落,没有星期和日期。
“农历七月十五,”吴文港说,“中元节,鬼节。罗布人相信,这一天,沙漠中的魂灵会显现。那些死去的骆驼,那些消失的罗布人,都会在月光下游荡。”
他指向远方的沙丘:“如果你现在出去,仔细听,也许能听到驼铃声。不是风铃,是真的驼铃,从很久以前传来的。”
叶葆启没有出去。但他躺在床上时,确实听到了什么——或许是风声穿过雅丹的孔洞,或许是沙粒滚落沙丘,但在他听来,那确实像是极远处传来的驼铃,清脆、孤独、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