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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 铁笔锈蚀时(第2页)

采访本一本本翻开,字迹从青涩到成熟,从工整到潦草。有些页面有水渍——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分不清。有些页边有茶渍,有烟灰烫出的小洞。这些本子记录着城市的夜晚、百姓的呼声、突发的事件、远方的见闻。它们是时间的琥珀,封存着无数个瞬间。

最厚的一本是2008年的。那一年有大悲大喜:南方雪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他在汶川待了二十八天,笔记本里夹着地震废墟的照片、失去亲人的灾民写下的字条、志愿者的联系方式。有一页上,他用红笔写着:“5月19日,全国哀悼日。下午2点28分,鸣笛声响起时,整个灾区的哭声像大地在呜咽。”

那本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贴着奥运火炬在内海传递的照片。照片背面,他写了一行小字:“从废墟到火炬,这个民族在哭泣后依然能奔跑。”

他把采访本整齐地码进一个纸箱。纸箱很快满了,那些本子的重量超出了物理范畴——它们承载着二十三年的记忆,比铅还重。

第二个抽屉里是获奖证书和奖牌。他粗略数了数,一百五十多个。最早的市好新闻奖,证书纸张已经发黄,印章的颜色褪成了淡红。最近的是2014年新闻奖的奖牌,铜质,沉甸甸的。

他抚摸着那些烫金的字,突然笑起来。2001年,他因为揭露医疗黑幕的系列报道获得第一个国家级奖项。颁奖典礼在北京,他穿着借来的西装,站在领奖台上手足无措。回程的火车上,他把奖牌放在小桌板上,看了整整一路。邻座的小孩问:“这是金牌吗?”他说:“不,这是责任。”

如今这些奖牌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像冬眠的动物。他把它们放进另一个纸箱,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什么。

第三个抽屉里是读者来信。他保留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用橡皮筋捆成几扎。最上面的一封,信封已经泛黄,邮戳模糊,但还能辨认出“甘肃”二字。

是郭熠轩的信。那个1996年因工受伤、求助无门的打工青年。叶葆启的报道让他拿到了赔偿,他送来锦旗,上面绣着“爱国主正义,为民解忧愁”。几年后,郭熠轩寄来这封信,报告近况:开了个小五金店,娶了媳妇,生了个儿子,取名“念恩”。信的最后写道:“叶记者,您是我命里的贵人。我常跟儿子说,长大后要像您一样,帮需要帮助的人。”

叶葆启记得郭熠轩送锦旗那天的情景:年轻人羞涩地笑着,锦旗卷得不太整齐,露出一角红色。那面锦旗后来一直挂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墙上,如今已经褪色,红色变成了粉红,金字也不再耀眼。他小心地从墙上取下,锦旗的布料脆弱得几乎一碰就要碎掉。他仔细叠好,放进装信件的纸箱。

下一封信来自吴老师。1999年“螺壳镇小学”事件,危房教室在大雨中坍塌,三名学生受伤。吴老师为了保护学生,自己的腿被砸断。叶葆启的报道推动全市校舍安全大检查,吴老师也得到了更好的治疗。她在信中说:“腿已经不太疼了,只是下雨天会酸麻。但我还在教书,换到了新校舍,明亮得很。孩子们的笑声是最好的止痛药。”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吴老师坐在轮椅上,被孩子们围着,所有人都笑得灿烂。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谢谢您让我们被看见。”

信件一封封整理,纸箱渐渐满起来。这些信件是有温度的,即使在空调房里,他也能感觉到它们散发出的微弱热量。那是人的温度,是感激、是信任、是倾诉的欲望。作为记者,他是一座桥,连接着个体的苦痛与公共的视野。这些信件证明,桥的那一头,确实有人走过来了。

桌角摆着全家福,五十岁生日时拍的。妻子素琴,头发还未全白,笑得温柔;儿子叶舟,那时刚结婚,西装笔挺;儿媳腼腆地笑着;还有刚满月的孙女笑笑,被素琴抱在怀里,一团粉嫩的肉。照片上的他自己,眼角已有深刻的皱纹,但眼神明亮,对未来仍有期待。

五年过去了。素琴的头发白了大半,叶舟当了父亲后稳重了许多,儿媳生了二胎,笑笑已经会上幼儿园、会画画、会搂着他的脖子说“爷爷我最爱你”。时间是一只贪婪的兽,吞食着青春,留下骨骼般坚硬的回忆。

最后,他拿起那支用了十五年的黑色钢笔。笔身已经被磨得光滑,镀层脱落处露出底下的铜色,像伤口结的痂。这支笔写过无数稿件:揭露黑暗的、颂扬光明的、记录平凡的、追问真相的。笔尖劈过叉,他用镊子小心修好;吸墨器老化,他换了新的;笔帽裂过缝,他用胶带缠好继续用。

此刻,钢笔静静地躺在掌心,他能感觉到它的“记忆”。那些被它书写过的文字,那些在深夜流淌的思绪,那些愤怒的颤抖和同情的叹息,都储存在这支笔的金属和塑料里。如果笔会说话,它会讲出多少故事?

他拧开笔身,看见墨囊里还有小半管蓝色墨水。二十三年来,他喝掉的墨水能装满一个浴缸吗?那些墨水变成文字,印在报纸上,被无数人阅读,然后报纸被用来包油条、垫桌脚、卖给收废品的,最终化为纸浆,轮回转世。文字不死,它们只是变换形态。

他将钢笔郑重地放进装采访本的箱子。当笔触碰到那些旧笔记本时,他几乎听见了一声叹息——不知是笔在叹,还是本子在叹。

整理完毕,两个纸箱:一个装满了“历史”(采访本、奖牌),一个装满了“情谊”(信件、照片、纪念品)。不算多,却是他二十三年记者生涯的全部家当。

他站起身,环顾办公室。绿色的台灯灯罩上积着灰,他曾在这盏灯下熬过无数个夜晚;红色的老式电话,听筒被无数只手磨得发亮,曾传来好消息、坏消息、威胁、感谢;墙上斑驳的内海市地图,他用图钉标记过采访地点,整张地图渐渐被图钉覆盖,像出过天花的皮肤。

窗外,城市已经亮起灯火。二十三年前,他第一次在这扇窗前看夜景时,远处还没有那么多高楼,灯光稀疏如散落的珍珠。如今,灯火连成一片光的海洋,淹没了一切黑暗的角落。这城市在生长,像某种活物,而他曾是记录它呼吸的scribe(抄写员)。

没有太多伤感,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他想,自己尽力了。有没有遗憾?当然有。那些没追到底的线索,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发表的报道,那些他本可以帮助却没能帮助到的人。但总体上,他无愧于这份职业,无愧于自己的良心。

锁上抽屉时,他听见“咔哒”一声,清脆得像时间的门闩被插上。抱起装采访本的箱子,另一个箱子由值班的年轻记者帮忙。他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关上台灯,绿色灯罩在熄灭前似乎闪了一下,像最后的告别。

走廊里,还有加班的同事在忙碌。键盘声此起彼伏,像雨点敲打芭蕉叶。新闻永不眠,明天的报纸还在等着填充版面。他走过一间间办公室,透过玻璃门看见埋头工作的身影——那些都是昨天的他。

在楼梯口,他遇见了儿子叶舟。叶舟也在这栋楼里工作,社会新闻部记者,今年是他入行的第八年。

“爸,都收拾好了?”叶舟接过他手里的箱子。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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