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论01
王学根本之观念
阳明学问之基本在于心,其说心也。曰:“心即理,虚灵不昧,众理具,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又曰:“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必无物理。凡事皆以心为基础纵横之论。要在以理归之于心而已,其论性也。”曰:“性即理,理者心之本体也。故天下无性外之物。”又曰:“心之本体,即性也。性无不善,故心之本体无不正。以理为性是以性归之于心也,其论身也。”曰:“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吾身安能为善而去恶,必有为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是以形体之善恶,归之于心也。故阳明之学问其烧点与其中枢即在于心。其研究之目的,物此心而已。以知心、研心、尽心为尽人生之能事。故其言曰: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谓也;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而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贡致疑于多学多识,而以博施济众为仁。夫子告之以一贯,而教以能近取譬,盖使之求诸其心也。(《象山文集序》)
断言圣人之学为心学,尧、舜、禹之相授受不外于此。心学且谓孔孟所谓仁,即道心精一之谓,道心精一为心之本体。则曰“仁”、曰“义”,亦不外于此心;曰“忠”、曰“孝”,亦此心所从出也。众善之渊源,一在于心,故不必假仁于外;要在内省,求诸其心而已矣。彼又谓心之广大,流行与物事融洽,与物事合一,无所停留。支吾能与天地万体合体,而灵昭明觉。其为说曰: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大学问》)
观此阳明学问之基础,根本在于攻究唯一之心。彼实极端之唯心论者,前既述之。而阳明所以有此思想,实基因于佛教,亦前所既述者也。抑佛教者一言蔽之,虽若简单,其实不然,盖佛教所欲救治者。人苟有生命以接于事物,必不免诸种之烦恼。而生死之迷想,尤人生之一大困事。欲救治此烦恼、此迷想,当放棹于真理定住之大海,无一毫之留滞,悠悠自适以完其生。然虽直接以消极的灭苦恼脱生死为其目的,而其灭苦脱生死之结果得积极的生快乐,此心理现象之定数也。故佛教虽以消极的灭苦恼为目的而起,而必以积极的得安心欢喜为达其目的。且以人类上知下知千差万别,故教之之法亦不得一定平等。应其智识之程度而示以可进之门径,故普通谓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也。
阳明之于佛教,其所由之门径则为禅宗。是盖佛教之最高尚者,亦当时之最盛行者。今以其学说与禅理相比照。《传心法要》云:“达摩从西天来,惟传一心法。直指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行。但如今识自心,见自本性更莫别求。”又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夫达摩为禅宗之祖,而他无所传,惟传一心法。是则此心法者,禅之目的物也。阳明说性、说理、说身,皆归一于心。且断言圣人之学为心学,是不可谓非,汲其源于佛禅之结果。又《传心法要》云:“诸佛与一切众生,唯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已来,未曾生未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超越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对待,当体即是,动念即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惟此一心即是佛。”又曰:“佛与众生一心无异,犹如虚空无杂无坏。如大日轮照四天下,日升之时,明徧天下,虚空未曾明;日没之时,暗徧天下虚空未曾暗。明暗之境自相凌夺,虚空之性廓然不变。佛及众生之心亦如此。若观佛作清净光明解脱之相,观众生作垢浊暗昧生死之相。作此解者,历恒河沙劫,终不得菩提。”此为佛禅。
所谓佛心与众生心,以比照阳明所谓大人之心与小人之心,而研究其意,有以知其契合无间矣。阳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大学问》)此与禅所谓“即心是佛,上至诸佛下至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同一心体者果何所异。阳明又云:“推怵惕恻隐之心,以及于鸟兽之哀鸣觳觫,以及于草木之摧折,以及于瓦石之毁干渴,为一体之仁,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寐者也。”(《大学问》)欲知其说之根据,当于禅理求之。禅之言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菩提。即是本源清净心。与众生诸佛,世界山河,有相无相,徧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明徧照,世人不悟。衹认见闻觉知为心,为见闻觉知所覆,所以不覩精明本体。”(《传心法要》)两者之意若合符节至是,而阳明之采禅理已显然矣。
要之,王学之根本思想,以为天地万物有情无情,皆在于唯一之心。故知心之性质,究心之活动,则于其中万事万物皆得完备。而心者,其自性圆明无碍、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所不具、无所不同、无有变易,是足与佛禅之所谓心法相当。此心法者,离言说之相,离名字之相,离心缘之相。佛与众生、与蠢动含灵、与山川草木、与有情无情,心性无二。于有为有作之中无有变易,又不以迷悟清浊,见闻与不见闻,觉知与不觉知,而有所破坏。此唯一无异之一心法体,灵昭不昧者也。是阳明之与禅,不过以相异之文字,而叙同一之学理者也。
阳明心之观念
舜之授天下于禹也。谓之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朱子解之曰:
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着。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中庸〉章句序》)
此为立人心、道心二者之辨。人心者,有形气之人类,被**于外物而生利害得失之私心也。道心者,原因于吾人之天性出于天然,所谓大公至诚之天禀也。而上智下愚,皆有人心、道心二者交于方寸之间,故不可不知。所以治之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听命焉。阳明之学说则反是其言,曰:
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如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传习录》)
此为不立人心道心二者之辨,心一也。道心之失其正者为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为道心。换言之,当中夜无人时灭七情之私,而静虑事物之是非善恶,此时发动之心,朱子之所谓道心也。以自己之利害得失为先,以接于事物者,此时之心,朱子之所谓人心也。然而中夜无伪时之心,与惑于利害得失时之心,皆一心而已,于人之一身初无二心也。故道心灭则人心生,人心灭则道心生,人心道心无可并立。故所谓人心道心者,不过心之发动状态,而心非有二也。
由右之理由以观,则阳明所谓道心,即指心之本质本体。夫心之本质本体阳明所谓良心也。然则良心云、道心云,其名虽异其实则同。阳明之意,以为天地之间,理外无物,运用发作之森罗万象,理之活动之本体也。此理配于人而为性,性之运用发作之活动即道心也。而当其道心之与事物起关系也,因之而蔽于人欲之私者,即为人心去其人欲之私,则道心如故矣。
宇宙之间天命,性心本为一理,万物皆同。动而为良知,致其良知则为伦常。旁杂人伪其流不知所届矣。性云、心云皆在于理之圈内,信为同一,至其差别理之配于人物者为性。性于与事物之关系而为活动者为心,心之得其正者为道心,失其正者为人心也。
要之,阳明之为学,在求诸心。其所谓心离人欲,清净无垢之先天的也。说明之际应机从物,因时与地,而下种种之名征之。西洋哲学,如特卡尔等一元论者,其论心也,谓之理性,或曰理,或曰性,或曰理性之发作,亦犹是也。阳明又言性一也,自其形体也,谓诸天主宰也,谓诸帝流行也,谓诸命赋于人也,谓诸性主于身也,谓诸心而其论存心之法。亦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
今以阳明人心、道心一元之观念,比照于佛禅云,即心是佛,无心是道。但无生心动念、有无长短、彼我能所等。心本是佛,佛本是心。心如虚空以云佛真佛身,犹如虚空不用别求,有求皆苦。设使恒河沙劫数行六度,万行得佛菩提,亦非究竟。与阳明所谓心一性一者相同。其云即心是佛是道者,与阳明之道心相当。以阳明之言,则谓之理或谓之性;以佛之言,则谓之自性虚通或心真如,或真如法性,或一真法。海之大总相然,则阳明采儒家言以标道心之文字,而其意义与禅无异也。西洋学说与之类似者有如康德之说。谓吾人不能知宇宙之本体,唯得知其现象,盖于吾人先天的不可知的,是为理性。而其感受外物,则附丽之以作一种之形象,此形象即为吾人知识之根本。阳明之道心与此理性同,而以杂以人伪者为人心。是即佛所谓生心动念、有无长短,彼我能所之心也。盖所谓人伪,即生心动念,争有无长短区别。彼我积极的,计自己之利益之私心也。此私心儒者谓之人心,朱子则区别人心道心以为二元。佛与阳明则不以为二元,而以人心道心同为一元。此于大乘起信论,谓之真妄一体。其言曰:
如大海水因风波动,水相、风相不相舍离。而水非动性,若风止灭,动相即灭,湿相不坏故。如是众生自性清净心,因无明风动,心与无明俱无形相,不相舍离,而心非动性。若无明灭,相续即灭,智性不坏故。(《大乘起信论》)
依于此理以解释人心道心之一元,道心如水,水静无波,犹道心之不杂以私欲也。风来波起,是为风相。道心感于私欲而生妄心是为无明之人心。然而水因风以起波,而水之性未尝变也。故风止则水复归于静,盖因风而有波。而波即是水,非在水之外而自为波。波之与水本为同物,非水为水,波为波,不能比立也。阳明以人心之得其正者为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为人心不外此意也。
阳明之论心也,其根本思想以离人欲清净无垢之先天的心,生活之状态为宗旨。如上所述,然此先天的心生活之状态将如何?而使吾人人类于社会之交际上得其正鹄,维持人类社会之道德,且维持最合于吾人希望之共同生活之状态耶?对于此大问题,阳明实以知行合一论而解释之。知行合一之说,当于第三编言之,于兹不赘。唯所不能无一言者,则阳明所以为根本思想。离人欲清净无垢之先天的心性,当其接触于外物,果何以应之耶?观其言曰:
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矣。能安,则凡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大学问》)
此为阳明解释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之义。与朱子学派之求至善于事之物之间者,为正反对其意。以为善者先天的具有于吾人之心之善也,发挥此具有之善以当于事事物物。故其善非事事物物之善,而先天的具有于吾人之心之善也。既为先天的具有于吾人之心之善,故当于事事物物信吾心而行之,无所不可。夫信心而行无所不可,则其志常一定而不求善于外物。志常一定而不求善于外,则无支离灭裂之患而心常宁静而不动。心常宁静而不动,则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能安则审理密察而用行舍藏之间得其所,而无非至善矣。至其实行此根本之思想方法,期于日常行住之间,常存其心之善以不害其光明。即所谓静时亦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亦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也。
求此思想于佛教,与佛教之权实二智或根本,后得二智相当悟真如法性之理性者。曰:“实智或根本智悟世俗之事相,即宇宙森罗万象,假有万差之事相者。”曰:“权智或后得智。”无性摄论,引闭目开目为喻。谓人若闭目则宇宙间森罗万象泯然都消所能觉者,此一点皎皎之灵性而已。复一开目则万象森然罗列满眼一物一法皆无所缺。然而此二智者非可区别要亦根原之先天的一智而已。故唯识论云,二智其体是一,随用为二。盖以真如平等之理性为本,原而现出万有差别之事,相作用其原在于一心。此一心者即为佛心,或曰真心。以此真心自然发现,则为佛、为弥陀、为如来、为圣人、为君子。且以他语释之,悟真如法性之理者为根本智,称之曰:“真谛智”;悟世俗万差之事相者为后得智称之曰“俗谛智”。证得此二谛智者,谓之悟者,谓之达人。夫所谓实智权智或真谛俗谛云者,语其根本不外一心之作用。一言蔽之,唯心所现而已。
释迦一代之说法,要在唯心所现,而真智云、权智云、真谛俗谛云皆唯心所现,以定其名。故当求此心之所在,而此心初不存于事事物物,实存于吾人之身内而未尝须臾离。夫如是,吾人何必求之于外。此心固灵昭明觉浑然至善,透彻宇宙万差之事相皎皎然明者也。佛教惟悟此心故为佛、为圣。阳明所谓至善求之吾心不假外,求则志有定向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心不妄动而能静心,不妄动则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能安则审理密察能得其所。其反覆论述,不外阐明佛理而已。是佛,阳明皆主唯心之说,更足证其思想无大差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