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
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
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又中秋观月,有《良知诗》曰: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泰西经验派之伦理学者,每不以“良知固有”之说为然。谓:“良知全系后天所生。如人婴儿之时,良心未具。及渐次长大,谈事物之经验,而良心(即良知)于是乎见焉。野蛮人与文明人之比较,亦复如是。”然兹说亦有不可立者。天下无无因而生之物,春艺其根,而后秋获其实,自然之理也。婴儿之良知,虽长大始可见,然其根必植于先天。猿猱虽被以冠裳,而终不能教化使知礼义者,本性所无也。故“良知固有”之说,未可非也。晚近进化论者,信人类与生物一系,以“人类既进至高等动物,则不当复存遗传之良心”。此其说自与儒家不同。儒家严人、禽之别,以为“人者,人也,与天壤而无穷”,不谓“由劣等动物进化”。则所谓良心者,自其人类固有之良心耳,不涉于他生物。惟佛教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略近良知固有之说云。(泰西学者每称“良心”,即良知之义,故间错举之。)
良知标准论
阳明以良知为百行之标准,盖良知能判断善恶。人之所以能为善去恶者,皆恃良知之力。如人无良知,亦不复能识别是非善恶矣。故凡道德之判断,无论直接、间接,皆自良知而出。故阳明良知标准论,极其详密可味也。
阳明《四言教》第三句曰:“知善知恶是良知。”盖惟良知能分别善恶,吾人判断是非,不出良知之力。故良知不啻教导吾人之明师,随其指导,则不至陷于不善。阳明申之曰:“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全书》卷三)
良知为百行之规范。熟于致良知之功夫,则遇万端之节目时变,诚伪可以立判而无所惑。而不然者,未有不纷纭谬戾,劳而无功者也。故阳明曰:“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全书》卷二)又曰:“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全书》卷二)盖良知之于是非善恶,如权衡之于物,明镜之于形矣。
吾人妄念之生,由于良知作用之昏蔽。良知复其明,则妄念自消。良知犹去恶成善之灵药也。故曰:“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全书》卷三)又以试金石、指南针喻良知曰:“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全书》卷三)盖致良知功夫透彻,则无越于他人言行之是非矣。又曰:“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全书》卷三)此以良知之是非,犹工匠之规矩。运用之妙,可以尽一切事变,亦视其技术如何耳。
人之处事,有得其宜者,有不得其宜者,由致良知功夫未精熟。果能精熟之,处事未有不当者也。然此政不易几。陈九川尝问曰:“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阳明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曰:“请问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好,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来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来,无些小欠缺。”(《全书》卷三)
小善积而成大善,小恶积而成大恶。故吾人功夫,当时时积聚正义,使良知本体洞然,而后判断是非,乃不致误。阳明曰:“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全书》卷二)又比良知之莹洁于明镜曰:“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全书》卷二)
良知虽人人所具,而其发为作用,则人人之度量不同。虽各依其良知判断,而一事之起,或甲以为是,乙以为非,二者必有一误。孰从而正之?此世之所以难直觉论者也。阳明则曰:“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全书》卷二)又论判断所以误之故,或问曰:“标人心所知,多有误欲作理,认贼作子处,何处乃见良知?”阳明曰:“尔以为何如?”曰:“心所安处,才是良知。”曰:“固是。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全书》卷二)盖良知判断之所以误,皆由于认人欲为天理也。
吾人思虑分为二种:曰良知发用之思,曰私意安排之思是也。前者从于简易明白之天理,后者从于纷纭劳扰之利欲。惟良知能分别两者之是非正邪,亦在致之而已。故阳明曰:“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全书》卷二)
阳明又曰:“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全书》卷二)譬如野蛮人判断善恶之意见,往往与文明人相反。非其良知之指南针不足,亦由野蛮人致良知之功夫未熟,有所蔽翳。故道德上文、野之异,全关乎良知作用之明暗强弱而已。
夫事变纷糅,是非邪正,至淆然不易理矣,惟致良知足以胜之。盖非是非邪正难于识别之足忧,而既经识别之后,不能断然舍邪取正之足忧也。故阳明曰:“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全书》卷三)然则知善而不能行,便是未能致良知矣。
良知若不昏昧,则其体本来宁静,判断作用,不见纷扰,其辨善恶,如明镜之照妍媸矣。故曰:“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全书》卷二)或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曰:“知得过不及处,便是中和。”(《全书》卷三)又曰:“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全书》卷二)盖吾人所以辨知善恶真妄,惟恃良知。若外良知而求行为之标准,是缘木而求鱼也。
一友自叹:“私意萌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时这一知处,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全书》卷三)盖私念之萌,良知之力,未有不能胜之者,此古人之所难也。
阳明又曰:“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全书》卷二)大抵人之行为,合于良知则自觉其乐,不合于良知则否。故君子行止死生,一受命于良知,所以常得其乐也。
阳明又以良知为宇宙之本体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全书》卷三)又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以为天地矣。”(《全书》卷三)又曰:“良知即是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此知如何捉摸得?见得透时,便是圣人。”(《全书》卷三)又惜阴说曰:“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一则犹二之矣。”(《全书》卷七)阳明之意,以良知之存在,与宇宙为终始。即伦常之粲然不乱者,亦莫不依此天理而叙之。故“良知为宇宙之根本”原理,又为哲学伦理之根柢,为自然之大法,又同时为道德律。古今圣哲之伦理书,莫非宇宙间良知之注脚也。
阳明《答人问良知诗》曰:“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全书》卷二十)又《别诸生诗》曰:“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岐更何语?殷勤莫愧别离筵。”(《全书》卷二十)又《示诸生》曰:“尔身各各有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乾坤是易原非画,心性何形得有尘?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全书》卷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