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圣保罗医院的露天停车场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里。这时间点夜班医护还没交班,白班人员大多还没到只有零星几辆车停着——值夜班的医生护士的。
关文晶那辆白车停在第三排靠墙的位置紧挨着那棵凤凰木。车身上,两个月前被徐燕风泼洒的人工血浆留下的淡红色水渍,还顽固地附着在漆面上,虽然经过多次清洗但色素已经渗入细微的划痕,像一道褪不去的伤疤。
徐燕风站在车旁,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工具箱。他今天没穿运动服而是简单的牛仔裤和灰色夹克,看起来就像个早起的学生。工具箱里不是油漆或血浆,而是专业的汽车清洁剂、软毛刷、细纤维布,还有一瓶汽车蜡。
他蹲下身,先检查了车漆的状况。那些淡红色的痕迹主要集中在引擎盖和驾驶座车门上已经彻底干涸,和漆面几乎融为一体。普通的洗车店肯定处理不了,需要专业的抛光。
但他没打算抛光——那太显眼了。他选择了更细致的方法:先用专用清洁剂软化污渍再用软毛刷轻轻刷洗,最后用细纤维布擦拭,反复多次。
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修复一件艺术品。
晨雾渐渐散去,天光从灰白转为淡金色。远处有鸟鸣声,医院开始苏醒,但停车场依然安静。
徐燕风低着头,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淡红色的痕迹上。清洁剂的味道有点刺鼻,但他似乎不在意。刷子划过漆面的声音很轻,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抬头,但能感觉到有人在看。
楼上,儿科病房区,关文晶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她没有开灯,就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着楼下停车场里那个蹲在车旁的身影。
她已经看了十分钟。
从徐燕风走进停车场,打开工具箱,蹲下身开始清洁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看。
一开始她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也许是新的恶作剧,也许是某种挑衅。但看着看着,她明白了:他在清理。清理他自己两个月前留下的痕迹。
不是简单的冲洗,是认真的、细致的清洁。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奇怪的专注,甚至……像是某种仪式。
关文晶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杯壁冰凉,但她的手心在微微出汗。
她想起两个月前,也是这个停车场,也是这辆车。当时徐燕风气急败坏地拎着油漆桶,眼神里满是愤怒和不甘。她站在远处看着他,心里只有厌恶和警惕。
而现在,同一个人,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在处理同一件事。
这算什么?道歉?赎罪?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宣告?
关文晶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楼下的徐燕风,和两个月前那个冲动的医学生,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六周,她一直在观察他——通过医院的监控,通过自己的渠道,甚至通过偶尔的“偶遇”。她看到他变得沉默,变得冷静,变得难以捉摸。她看到他和钟妍妍频繁接触,看到他在某些场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观察力和应变能力。
她也看到他眼里的光在慢慢改变——从愤怒的火,变成冷静的冰,再变成现在这种……深不见底的暗。
像蛇的眼睛。
关文晶抿了一口凉咖啡,苦涩在舌尖蔓延。她放下杯子,继续看着楼下。
徐燕风已经清理完了引擎盖,开始处理车门。他换了一块新的细纤维布,喷上清洁剂,沿着车门边缘一点点擦拭。有些顽固的污渍需要反复几次,他很有耐心,不慌不忙。
动作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愧疚,没有得意,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种纯粹的“做事”的状态。
这种状态,关文晶很熟悉。
在她接受训练的那些年里,在她执行任务的那些时刻,她也是这样的:屏蔽所有情绪,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上,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到精确,做到完美。
因为情绪会干扰判断,感情会带来风险。
而在这个游戏里,风险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楼下的徐燕风,已经学会了这一点。
关文晶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是欣慰?是警惕?还是……一种复杂的遗憾?
她转身离开窗边,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摊开着几份病历,还有她昨天刚从档案馆“借”出来的关于1988年火灾的原始调查报告的复印件。
她翻开调查报告,目光落在证词部分。有几个护士的证言被用红笔划掉了,旁边有手写的批注:“与事实不符,建议删除。”
被删除的证词里,提到了一个细节:火灾发生前,有人看到钟会计和当时的副院长在手术室门口激烈争吵。争吵内容听不清,但钟大仓离开时脸色非常难看。
而火灾发生后所有的调查都集中在“电路老化”“设备故障”“操作不当”这些技术上,没有人再提那场争吵。
关文晶合上报告,闭上眼睛。
真相就像楼下车身上那些淡红色的污渍,看似被清洗了,实际上已经渗入了底层,留下了永久的痕迹。
而有些人,正在试图擦掉这些痕迹。
有些人,则在试图让它们重新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