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眼前工作的厌倦和无奈,如同眼下梅雨季的苔藓,在顾明远的心头悄然滋生。然而,责任感却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眼看上级检查组即将进驻,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他心中忐忑不安,他再次下意识地拨通了钟德君的电话,希冀从这位“局外高人”那里获得一剂应对的良药。
钟德君的回答直白得近乎残酷:“老姑你听我的,能置身事外就置身事外,能从基建处这摊浑水里抽身,就尽快。”他甚至带着几分戏谑调侃道:“你老顾本质上是个秀才,搞学问、做研究是你的强项。基建这潭水太深太浑,给不了你施展的舞台。你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做些自己真正感兴趣且有价值的事情,那才叫不负平生所学。万一哪天老孟那边爆了雷,火星子溅到你身上,误伤了你,那才叫冤呢。”
顾明远握着听筒,沉默着不说话。钟德君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隐秘的门。去意,其实早已萌生。然而,现实是自己仍在任上,当他说出“检查组马上就到,我作为处长,总不能完全撒手不管……”,钟德君在电话那头不屑地笑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操哪门子闲心?”随即挂断了电话,留下“嘟嘟”的忙音在空荡的办公室回响。
几乎在同一时刻,孟超不谋而合也想起了钟德君。如今,财大气粗、羽翼渐丰的钟德君和自己早已渐行渐远,为此孟超在心里不知将“小人得志”、“忘恩负义”这类词汇在钟德君身上反复捶打了多少遍。然而,现在上命运攸关的关键节点,孟超无法忽视钟德君的存在。他不得不压下心中的不屑与愤懑,希望这个在省内审计界响当当、叫得响的前部下能够为自己支支招、指指路。
钟德君怔和朋友在城郊一处隐秘乡间会所的鱼塘畔垂钓。孟超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他就是置之不理,直到一位鲫鱼上钩,他才悠闲地对着剧烈摇摆的钓物说了句“你是自己上钩的哦”,然后慢悠悠地接听了孟超第四次打来的电话:“哎呀,是孟校哇。不好意思,我怔陪审计厅的几位领导考察呢”,他有意将“审计厅”三个字用了加重语气,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说了句“我出来和你说话”。
寒暄了几句,孟超说出了自己的来意。钟德君却故意用一种急促而神秘的语调打断了他:“不好意思,刘副厅长出来了,我去打个招呼”,挂断电话后再鱼塘边走了两个来回,然后重新接通了孟超的电话。钟德君彷佛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会给我来电话的。这样吧,你们的事情一句两句说不完,后天是周末,要不你订个地方,我们面谈?”
孟超愣了一下,虽然对钟德君大大咧咧的口气不满,也只好答应下来。
他特意让韦江龙订了一家专做海鲜的会所。地方选定后,孟超开始琢磨谁来作陪的事情。汪清早作为宴请的“出资方”,自然必须参加。孟超了解钟德君对女色百吃不厌的嗜好,觉得需要有一位女性出面烘托气氛,不免有些怀念起已经辞职远走的胡莎莎来。韦江龙提议让刘芳参加,孟超想了想摇头拒绝,都不是不愿意让人分享,怕的是她和汪清早之间出现误会。这时,门外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孟超眼前一亮:就是秦冰纶她了。一来很早以前钟德君九将其视为“梦中情人”,二来秦冰纶是这次迎检的负责校领导。
果然,当孟超向秦冰纶发出邀请时,她只作了片刻的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秦冰纶的到来有些出乎钟德君的预料。想当年在楚江大学工作的时候,自己在梦中无数次和美人有过痴缠。只可惜现实中,美人高傲的眼光似乎从未在他这个“乡下小子”身上有过片刻的停留。如今,功成名就,信心爆棚,钟德君早已经从仰视梦回变成了在内心随意亵玩。
以秦冰纶的敏锐,自然清晰地感知到了钟德君那毫不掩饰的玩味目光。出发之前,孟超极力向她渲染、哄抬钟德君如今的身价和能量,让她不得不对这个曾经的“乡下小子”刮目相看。毕竟,学校的这次迎检说到底就是一次审计,确实有用得上钟德君的地方。想到这些,心高气傲的秦冰纶强行压下内心的不适,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一口一个“德君”、“德君”地叫得格外热络亲切,仿佛彼此是相识多年的挚友。
美人在侧,软语在耳,像羽毛般轻轻撩拨着钟德君的心弦,内心早就在意念的狂想中将女神按在沙发里揉搓了好几回。
孟超有些等不及,迫不及待地将钟德君请进了里间茶室。小小的茶室顿时变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谈判场。孟超和秦冰纶一唱一和,孟超负责表达意见和营造氛围,秦冰纶负责强化感情和施展风情。
然而,钟德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被轻易看穿、随意拿捏的毛头小伙子。他早就有了一套应付着两位象牙塔里的“小王”,任凭两人巧舌如簧,在没有看见实实在在的“兔子”之前,他是决不放出手中的那只“鹰”来。
每到孟超向他询问破题之策时,钟德君便来回重复“风声很紧”“情况不妙”、“问题不少”这些车轱辘话,实在逼急了,便会挤牙膏似的冒出一句:“唉,这事儿吧,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关键是路子得对,路子对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来吊足二人的胃口。
最后,还是秦冰纶沉不住气,亲自将刚泡好的一杯参香馥郁的人参乌龙茶袅袅婷婷地端到钟德君面前。也许是动作幅度过大,不经意将一道幽深的□□暴露在钟德君的眼前。钟德君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头顶,他强作镇定咽了咽口水,接过茶杯时指尖有意无意擦过秦冰纶玉指,秦冰纶看得清楚,顺势坐在他的身旁,放任身上的幽香丝丝缕缕沁进钟德君的鼻翼:“德君,”她的声音轻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嗔怪:“说起来,我们以前在楚大还是好同事嘛。我今天和孟校长可是诚心实意来向你请教的,你人脉广、消息灵通,有什么就直说嘛,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准备。”她的话语像裹着蜜糖的软针,既满足了钟德君的虚荣,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催促。
钟德君的眼睛毫无顾忌地在秦冰纶饱满的胸脯上大胆地游走了一圈后,“呵呵”干笑了一声说道:“好吧,看在你秦大美女的面子,我给你们支一招”,说罢,用手指在面前的茶杯里的茶在玻璃桌面上写了一个“人”字。
孟超和秦冰纶面面相觑,不明就里。钟德君轻蔑地笑了起来:“两位校长,我只问你们,这词专项检查靠谁来做?”
孟超恍然大悟,脱口说了声“人呀。”
“这不就结了嘛。”钟德君两手一摊,仿佛揭示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理:“你们当领导的是‘盘人’高手啊。应该知道这种事该怎么做的呀。”
秦冰纶若有所思:“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来检查的是些什么人呀?”
看见两人渐渐上了轨道,钟德君暗自高兴。来前他已经打听到这次牵头的组长是审计厅刚刚退休的调研员“梅淑芳”,这才是今天钓鱼的最大“饵料”。当然,以钟德君的精明,自然不会轻易透露半点信息,只是有意半吞半吐、半遮半掩露出一些丝絮来。
孟超和秦冰纶二人的心被丝絮撩拨得奇痒无比又无可奈何。孟超心里大概猜到了钟德君的底数,抽出一根烟恭敬地递上后说道:“德君,外面的菜都快上齐了。咱们都是明白人,就不云山雾罩的了。如果是钱可以摆平的,你就直接说个数。”
钟德君故意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声说道:“谈钱伤感情。隔墙有耳呢。”
为了显得自己不是如此俗气,钟德君故意叹了口气:“路在脚下。就怕你们这些象牙塔里的知识分子太清高了呀。”
孟超不想在气势上被这个他内心视为“暴发户”的后生看扁,立刻挺直腰板,用一种带着江湖气的豪爽回应道:“德君你放心,大敌当前,没有什么清高不清高的。你尽管说个数字。”
秦冰纶有些担忧,焦急地问道:“问题在于,我们连检查组的负责人是谁都不知道。总不能把钱随便送人吧?”
钟德君早就预料,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德君既然敢给你们指这条道儿,自然就有办法把‘庙门’给你们找到,甚至帮你们把‘香’递到‘菩萨’跟前。不然,我今晚坐在这里干嘛呢?”
孟超生怕秦冰纶的顾虑打消了钟德君帮忙的念头,一个劲地催着他报出数字。
钟德君抬起右手,伸出三根指头。
“三……三万?”秦冰纶轻轻叫唤了一声。对钟德君深有了解的孟超心里“咯噔”一下。果然,钟德君笑着摇了摇头:“看来秦校长对外面的世界还不太了解啊。”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毫不掩饰的蔑视与讥诮,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道:“你们楚大新校区建设的问题,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呀。如果检查组认起真来,那可就不是三十万的事情喽。”
秦冰纶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料到钟德君如此狮子大开口。孟超比秦冰纶更在意钟德君说的话,一狠心咬牙说了句“我们想办法吧”。
为了打消两人心中的犹豫,钟德君笑着说道:“这还是看在你孟校和秦校两位老朋友的面子上,给的友情价。去年替省里一家省属企业牵线摆平类似的问题,前前后后花了一百万才把屁股擦干净。说实话,你们这边问题的复杂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