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嘁!”钟德君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离婚?我还巴不得呢。老婆如衣服。说不定换个媳妇,我们老钟家马上就能续上香火了。”
看见钟德君越说越不像话,顾明远“霍”地站起身,指着门口下了逐客令。
钟德君可不愿意轻易离开,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最近,历史学院牵头申办中国古代史年会在全校引发关注。孟超对此十分敏感,担心历史学院盖过了自己联系的财经学院的风头。在暗示新院长卓娅采取行动压压秦冰纶她们的风光,卓娅表现的无动于衷,孟超只好亲自采取行动。经过一番暗中运作,“申办年会是周濂和秦冰纶捞取政绩的‘面子工程’”的议论开始在校园里悄然传播。仅此尚觉不够,他又让钟德君取打探更多的内幕消息,方便自己下一步采取行动。
钟德君像块牛皮糖,屁股牢牢钉在椅子上,嬉皮笑脸地就是不走。眼珠一转,用试探的口吻问道:“对了,老顾,你们历史学院最近那个大动作现在进展怎样了?那么高的规格,经费落实了吧?北京那边搞定了没?省里有态度吗?……”
一连串的问题加上钟德君眼里放出的狡黠的光,让顾明远想起了秦冰纶在申办会上疾言厉色的招呼——防着点财经学院的那帮人。想到这里,顾明远本能地讲正在起草的校长讲话收了收,故意打起了太极:“咳,这样的大事都是院里领导在亲自抓,我们就是个干活的小喽啰,那里清楚那么多细节。”说罢,故意伸了个懒腰,聊起了乔丹刚刚宣布的第二次退役,表情一下子落寞起来。
钟德君似乎对此全无兴趣,敷衍了两句后,语带揶揄地激将起来:“哟嗬,跟哥们还玩起花招、打起埋伏了哩?搞得神神秘秘的,好像谁真稀罕打听你们那点事儿似的。要我说啊,办这种大会,不就是烧钱赚吆喝,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勾当么?性价比太低。”
这番充满轻蔑和偏见的话一下子点燃了顾明远敏感的自尊之火,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这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明明是一场纯粹的学术盛会,到了你们这些人眼里,怎么就成了‘勾当’?‘勾当’这个词,我看用在某些钻营名利的事情上才最合适吧?”他越说越气,忍不住嘲讽道:“我看你呀,在那个大染缸里泡久了,骨头都快被染变色了。”
被顾明远一顿抢白,钟德君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只好苍白地嘟囔道:“老顾你这张嘴不去干推销保险真是可惜了。”
说到兴头的顾明远乘胜追击,主动将“战火”引向财经学院最近的热点:“你说到贴金,倒让我想起了你们正在大张旗鼓搞的那个MBA经理班,学费收得那么高,这才真的配得上‘贴金’两个字吧?还美其名曰打出‘商业文明的哲学跃迁’的口号,你们不觉得汗颜吗?”
没想到,这话反而点燃了钟德君心中的怒火:“得了,你别跟我提这个。MBA班本来是老子想出的点子,孟校助也大力大力支持,没想到项目落地后,卓娅却将它交给了肖胖子,你说气人不气人?本来我还指着靠这个项目搞出点动静呢。唉!”钟德君他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学院……,女人当道,阴气太重啊。已经没法弄了。”
“你不是有孟撑腰的嘛。”
“你不懂。这县官不如现管。就卓娅那个德性,根本就不把孟校助放在眼里的。”
顾明远听罢,不由得失笑:“看来你们学院都是一帮演宫斗剧的人才啊。德君,你不如就地取材,去写个宫斗剧的剧本,说不定哪一天大火,那动静不就有了?”
“去你的吧”,钟德君对着顾明远翻了个白眼。他似乎忘记了孟超交给自己的人物,忽然起身将椅子往顾明远身边拉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哥们,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别外传。”
顾明远知道钟德君嘴松的毛病,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钟德君真的急了,悄声说道:“财经学院我是不想呆了。最近孟校助正在运作,想把我调到学校基建处去当处长助理。说不定就是这些天的事情。”
“什么?”顾明远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是在开玩笑的吧?德君,你可是正儿八经的财经专业研究生毕业,跑去基建处那种……那种地方?”他硬生生把“蛮荒之地”四个字咽了回去,但脸上的惊愕和不解丝毫未减。
钟德君得意地笑了起来:“看看,嘴快露馅了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骨子里就看不起基建、总务这些‘蛮荒之地’。哼,岗位不分高低,懂不懂?”他故意模仿着领导训话的口吻,将声调拖长了些。
顾明远意识自己的想法确实带有偏见,连忙往回找补:“我……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现在学校师资紧张,像你这样有研究生学历的更是稀缺资源。你现在教学科研也算上了轨道,怎么就甘心‘弃教从政’?专业丢了不可惜了吗?”他试图用“弃教从政”这个略带调侃但相对中性的词。
“‘弃教从政’,这个词用得好!”钟德君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像是受了激励,推心置腹地说道,“不瞒你说,老顾,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教师这条道上走下去……。”
“为什么?”顾明远大为不解。
“为什么?”钟德君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幼稚的问题:“都说教师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可现在这年头,这蜡烛两头烧——一头是科研绩效的鬼火,压得你喘不过气;另一头是教学评估的妖风,吹得你东倒西歪。‘灵魂工程师’,面上好听,可里子呢?”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文件柜旁边一盆叶片耷拉的绿萝:“看看,老师的待遇就跟这盆没人管的绿萝差不多——工资单薄得像它的枯叶子,晋升通道拥堵得像它那盘死的根。什么‘灵魂工程师’?现在学生的‘灵魂’都明码标价追求实惠去了,咱们倒好,还在用‘灵魂币’结算,穷得真的要做孔乙己了。”
这番虽然偏激却也不无现实的论调,确实带给顾明远一些震动。他自己何尝不对日益繁多且苛刻的量化考核感到疲惫和困惑?即便如此,嘴上还是坚持着知识分子的那份清高,弱弱地反驳了一句“你这太功利了。”
钟德君早就有了回敬的说辞:“功利?我只问你一个最实在的问题:在楚江大学,咱们普通教师有半点真正的话语权没有?你老婆就在人事处,她没跟你透露过点内幕?各项政策制定、资源分配,什么时候真正问过咱们的意见?不都是行政那边定了调子,咱们只管执行和挨锤吗?”
顾明远沉默了。想起去年教学考评时遭遇的不公,想起科研申请的种种门槛,以及学院内部各种看似民主实则早已内定的决策过程。钟德君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积压已久却不愿正视的困惑。
钟德君见他不语,说起话来更加起劲:“我这几年算是看透了。说白了,咱们当老师的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命运全攥在行政那些‘刀俎’手里。老师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个体面的打工仔,老板(领导)随便找个理由,一个差评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老顾,在这个学校,没有话语权,啥都不是。”
这番话,几乎就是顾明远内心某些模糊感受的直接表述,让他无法反驳。是啊,这些年来,一成不变的教学考评指标、科研评价的唯数量论、强行摊派给每位教师的成教招生指标……,哪一点征求过教师们的意见?纯粹的学术、纯粹的理想,在权力和“铜臭”面前,显得既苍白又可笑。
钟德君仿佛已经看到了转行后的美好图景,眼中流露出憧憬:“跟现在这种枯燥憋屈的教师生活比,处长助理一定是别有一番天地。如果真的呢个去,一定要好好将自己的价值最大化地体现出来。”
虽然内心有所触动,顾明远依然觉得钟德君的想法过于理想化,忍不住继续劝道:“你也别把行政岗位想象得太美好。那里面的水深礁险,就人际关系的复杂就够你喝一壶的。而且,丢了专业终究可惜,毕竟学了这么多年。”
“可惜?有什么可惜的!”钟德君不以为然,“老顾,你太天真了。专业?对咱们这些文经学科的来说,专业很多时候就是个敲门砖,是张入场券。真正进入职场,你会发现真正有用的根本不是你那点专业知识,而是人情世故、是资源整合、是紧跟领导。说白了,专业就是万金油,抹哪儿都是可以的。你再看看社会上那些真正混得风生水起的成功人士,有几个是干着和大学专业对口的工作?”
顾明远第一次在钟德君面前感到一种理屈词穷的无力感。他无法完全认同对方的价值观,却又无法彻底否定对方指出的某些现实。他不想再继续这场毫无结果、只会让自己更加迷茫的争论。他瞥了一眼墙上的钟,想起即将面见林城外呈送申办报告还有很多资料要进行查证,干脆起身给钟德君下了“逐客令”。
门轻轻合上,教研室重归安静。顾明远却久久无法平静。马骉夫妇的谆谆告诫言犹在耳,钟德君的“弃教从政”论又带来新的冲击。学术的圣殿与现实的泥沼,内心的悸动与肩头的责任,理想的火光与环境的幽暗……种种思绪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让他的眼睛怎么也聚焦不到申办报告的文字上,他深吸一口气,仰面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