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出生后,尽管有些轻微的产后综合征,但吴雅娟往日骄矜凌人的气势似乎收敛了不少,眼里的锋芒像一把收进鞘里的刀软和了不少,原来说话时总爱挑起的眉梢开始弯成了两抹温柔的弧。
对于吴雅娟的改变,顾明远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抱着那团温软的襁褓,彷佛是抱着一团沉甸甸的责任,忽然感觉到到了升为人父的自豪和满足,自然也有沉甸甸的牵挂和责任。他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从前对林思齐不切实际的幻想,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回到现实,守好家庭。
这天,顾明远安排完教研室听课评课工作,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中又有些熟悉的声音。顾明远一时想不起来,便故意不出声,沉默以对。对方耐不住性子,在电话里嚷了起来:“老同学,当了教研室主任,连老同学都不认得啦?”
顾明远最不喜欢这种拿腔拿调的做派,不客气地冒出一句“你到底谁啊”怼了过去。
当“何荣坤”三字从听筒里传来时,顾明远的脑海中豁然浮现出一个“人偶”般的形象来:一张几乎可以媲美几何图形的国字脸,喜欢把头发往后梳得油光水滑的大背头,说话时总喜欢从嗓子眼拖长音说出“这个问题嘛”的口头禅……。
没错,他就是顾明远楚江大学读本科时的室友何荣坤。表面上看,两人是“上下铺的兄弟”,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因为何荣坤有爱打小报告的毛病,顾明远甚至一直有意在疏远着他。大学毕业后,何荣坤选择了去省厅就职,顾明远则去了清北大学深造。从此两人几乎断了联系。期间唯一的一次通话是几年前何荣坤想组织一场同学会,顾明远找了个出差的借口拒绝了他。听马骉说,何荣坤在省厅做了主任科员,官架子越来越足,同学们私下里给他取了个“省里的领导”的绰号,好像他对这个绰号还挺满意的。
顾明远似乎对搞仕途的人有着天然的排斥。他弄不清这位“省里的领导”找自己有何贵干,只想早点结束这次通话。毕竟同学一场,表面上的热情和礼貌还是要给的:“荣坤,好久不见,你过得怎么样?”
“好什么呀。不像你们在学校里悠闲,我倒是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
何荣坤的话让顾明远的热情减半,也不想曲里拐弯说些场面上的话,劈头问道:“老同学突然打电话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指教?”
何荣坤不为所动,在电话里显摆起前不久组织的一次同学会如何如何风光。其实顾明远早就从马骉嘴里知道了这次同学会的事,甚至连何荣坤在端架子摆谱时被马骉和蒋艳合伙捉弄的细节都了如指掌,只是没有心思在电话里戳穿,便一个劲地催着何荣坤有话直说。
何荣坤这几年在官场上早就修炼成了“我自岿然归动”的脸皮和和能力。正在东拉西扯说起了某某如何落魄、某某傍上大款这些无聊的话题,顾明远直接露出了不耐烦:“老何,我可以点也不悠闲,我得去教室上课啦。”
何荣坤这才道出来电的目的。他的语气多了些讨好式的柔和:“老顾,你们今年非全日制研究生快要开始了吧?”
因为前有蔡勋的铺垫,顾明远立即明白了何荣坤的用意:弄一张研究生文凭。顾明远对学校这些年扩招成教生增加办学收入的做法颇又微词,尤其对学院层层下压要求教研室每个老师必须完成招生指标的更是反感,为此没少在学院院务会上放炮,也没少受院长秦冰纶的批评。在顾明远看来,这是逼着教师不务正业的荒唐决策,这种没有教学过程的培养方式简直与“买卖文凭”没有区别。因为心里反感,中国古代史教研室每年成教招生任务完成的情况不好不坏,顾明远似乎很是知足,一点也没有赶上领头羊的意思。因为在职人员文凭需求旺盛,这些年找顾明远帮忙的人不在少数,有老乡、有同学、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请托的,对此,顾明远是能躲的躲,能推的推,为此还得罪了不少人。
明白了何荣坤的心思后,顾明远有意打起了太极,意思是自己人微言轻未必能帮上这个忙。
何荣坤感觉到了老同学的冷淡,却不想就此罢休。他开始对现在政府机关流行“逢提拔必文凭”的做法大吐苦水,责怪自己只管埋头拉车干事被文凭拖了后腿……。
何荣坤讲得如泣如诉,顾明远听得昏昏欲睡。这些年,他没少听说一些政府官员为了升迁潮水般托关系走后门涌进高校赚得硕士博士文凭的奇闻轶事,只是没想到,自己的一位官员同学现在也要让自己牵线搭桥加入到这股流行的大合唱中。
看见老同学始终不松口,何荣坤抛出可以帮助争取课题经费的诱饵。顾明远的心弦动了一下,课题有助职称、职称有助分房。虽然吴雅娟经常嘲笑他的书呆子气,但顾明远并非糊涂昏聩之人。稍作迟疑后,顾明远勉强答应去找院里说项。
何荣坤并不满足,嬉笑着又说出了新的要求:“老顾,我可能没太说清楚,我并没打算拿历史学院的文凭。”
顾明远有些恼火,并不打算惯着他:“老何,你这都‘省里的领导’了,怎么说话还是当年那个半遮琵琶的毛病呢。再说,你本科就是历史专业,继续升级不是更有把握吗?”
何荣坤在电话里嗤笑一声,语气中多了几分讥诮:“老顾啊老顾,你这真是钻进故纸堆里出不来了。现在都什么年月了?市场经济主宰一切!历史学这种靠着死人骨头吃饭的学科,除了闻古人的屁还能干什么?经济学才是点石成金的显学。要读就该读能直接变现的,研究那些老古董难不成还能研究出钞票来?”
何荣坤的盛气和不屑彻底激怒了顾明远,他在心里骂道:你娘的自己就是学历史的,竟然还瞧不起历史学,这不就是数典忘祖的嘛。你当年就是个半吊子水平,历史学虽非人人热衷,但也轮不到你来轻视呀?心里骂完,嘴上也不客气:“我这个搞隐学的可帮不了你。你自己就是楚江大学毕业的,你想拿什么文凭就去找什么学院好了。何况你是‘省里的领导’呢。”
看见顾明远生了气,何荣坤不敢继续放肆,转而用央求的口吻说道:“财经学院那边我两眼一抹黑。老顾你和他们是同事,熟人熟路的,我只能仰仗老顾你呀。”
顾明远不想和何荣坤继续磨嘴皮子,再一看表离上课的时间也不远了,便答应“试试看”打发了他。
放下电话后,顾明远又有些气短起来:虽然来校五年了,但和财经学院真正打交道也是屈指可数的几次,而且还主要集中在钟德君还在财经学院的时候。想到这里,顾明远忽然灵机一动:对啊,孟超是财经学院的联系领导,钟德君又是孟超的心腹,找找他说不定能理出个子丑寅卯来。
谨慎起见,顾明远决定先找沈菊英了解了解当下成人研究生的行情。
出于绝对信任,秦冰纶一直将历史学院成教业务交给沈菊英操持打理。久而久之,沈菊英现在算得上成教领域的专家式人物。顾明远的求教让她颇为得意:“你这算是找对人了。”说罢,起身掩好房门压低声音问道:“你同学是想正经拿文凭还是不正经拿文凭?”
顾明远大吃一惊:“难道拿文凭还有正经不正经之分?”
“你这都工作了几年,怎么还是眼里只有学问学问的呀。得了,看在吴校长的面子,我也不瞒你。”沈菊英瞟了一眼门口,将声音又压低了一分:“正经的,就是通过正规考试进入,踏踏实实完成所有课程学习和毕业论文,两年半后拿到研究生学历。这不正经嘛”,沈菊英忽然停了下来,望着顾明远问道:“你不会告诉你们家吴大小姐吧?”
顾明远知道沈菊英对吴雅娟没有什么好印象,赶紧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沈菊英这才故作神秘地说道:“只要他愿意出钱,一年就可以速成。”
顾明远惊得眉头一跳,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半张着僵在那里,活像突然被人按了暂停键,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啊”字,尾音颤悠悠的带着十二分的不敢置信。
沈菊英非常热情,主动表示只要钱到位其他事情都可以交给她来办,甚至明确告诉顾明远“近现代史方向”更容易操作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