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冰纶知道戈大垣这是明知故问,觉得这是在试探自己,便有意和吴若甫拉开距离:“嗯。不过吴校长倒从来没有和我联系过。听说顾明远好像对岳父的这方面的关心并不太领情,甚至有点……抵触。”
戈大垣的剑眉不经意间往上挑了挑,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把玩着手中的烟卷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便突然跳跃式地问道:“你爱人去国外留学已经十几年了吧?”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兀。秦冰纶心尖微微一颤,眼里的星光瞬间黯淡了许多,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她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挤出了两个字:“离了。”
戈大垣似乎并不打算安慰这个婚姻失败的下属,反而将嗓门稍稍扬了扬说道:“古人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离婚对你也未尝不是好事嘛,至少可以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嘛。”
秦冰纶一时没有完全明白戈大垣这番“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具体所指,但“放下包袱、轻装上阵”里种隐含的鼓励和期待确是真切地感受到了。离开书记办公室时,她再次情真意切地提醒戈大垣要注意控制抽烟,保重身体。这种超越上下级关系的、带着女性温情的关怀,让戈大垣再次感到一种久违的熨帖。
在一起准备就绪后,戈大垣决定召开一次中层干部暨教师代表大会。让校长周濂始料不及的是,戈大垣竟然提出由他来主持会议,并特意交代增加一项“自由发言”的议程。周濂心中暗喜,觉得这是一个实施计划的大好机会,当晚便召集贾振、南令陶他们做了安排。
下了一整夜的暴雨在黎明时分奇迹般地停歇了。东方天幕上,乌云散尽,绚烂的朝霞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行政楼前广场的镜面水池渲染得五彩斑斓,生动得如同一幅巨幅的油画。空气清新,草木芬芳,注定是一个好日子。
上午八点半,会议准时开始。人们脸上带着各种复杂的表情:期待、焦虑、好奇、观望。雨水洗过的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得主席台背景板上金色校徽和会议横幅泛着冷冽的光泽。
主席台上,只在最中央的位置摆放了两个座位供书记戈大垣和校长周濂落座。戈大垣神态自若,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周濂则略显严肃,他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然后将目光转向戈大垣,那是请示会议是否可以开始的意思。戈大垣微微颔首后,周濂清了清嗓子,宣布大会开始。
组织部部长范瑞一字不差照本宣科《楚江大学中层干部竞聘上岗实施方案》,当念到“年满58周岁的处级干部,原则上不再担任实职领导岗位,可转任同级非领导职务或退出领导岗位”时,台下明显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
范瑞宣读完毕,周濂一刻不停,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面前的话筒,面带微笑,用一种尽量显得平和开放的语调说道:“同志们,戈书记一直倡导民主治校、科学决策。为此,今天的大会特意安排了一个环节,就是请大家对这个方案发表意见和建议。下面,哪一位先开这个头呀?”
话音刚落,坐在第三排的贾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正要说话,戈大垣难得地笑着插话:“贾处长可以到台上来讲嘛,这样大家听得更清楚些。”贾振也不客气,手里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稿纸,满脸通红,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主席台,由于动作过猛,险些摔倒在台阶上。站在讲台上,贾振故意朝主席台方向斜睨了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七分挑衅、三分自得,还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今天这个方案,别的我先不说,就这条58岁‘一刀切’的规定,”贾振的武汉口音在扩音器里炸开,显得格外尖锐:“这让我想起了那句老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挥舞着稿纸,声音越来越高:“在座的各位领导都很清楚,三十年前,楚江大学还蜗居在那个只有一百多亩地的老校区时,是什么样子?是我们这批人,通宵熬夜赶图纸、跑项目,顶着烈日和工人们一起夯地基、搬砖头,才一点一点把学校建设成如今这个样子。我们不敢说自己有多大功劳,但苦劳总还是有的吧。”他越说越激动,指节重重地敲击着发言席的桌面,发出“咚咚”的响声:“现在这一刀切下来,切掉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职务,更是我们的心血、人格和尊严啊。寒心!真是让人寒心!”说到这里,贾振明显有些口干舌燥,不停地伸出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
他的话赢得了台下的低声喝彩,甚至有几个和他一样即将“被退休”的老处长偷偷拍起了桌子。会场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
主席台上,戈大垣嘴角处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看到一条将被钓上岸的大鱼做着徒劳挣扎的满足。周濂的眼角处虽然流露出光彩但脸上是明显有些紧张不宁,不时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戈大垣,活像一个在考场作弊生怕被抓住的学生。为了显出自己的中立,他不时敲着话筒提醒贾振“冷静”,声音却虚浮发飘,缺乏力度。每当这时,戈大垣抬手总会将自己掌控全局的气场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场:“民主治校嘛,就是要让大家畅所欲言。”说完,甚至还对贾振做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戈大垣沉稳淡定的态度,反而让情绪激昂的贾振有些慌乱,额头和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油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下意识地摘下老花眼镜,将讲稿抵近眼前,极力从潦草的字迹里寻找继续攻击的弹药。
就在贾振准备继续发射弹药时,会场侧面的那道深红色天鹅绒幕布突然被人从后面拉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桂先锋领着三个身着深色西装、神情严肃的陌生人径直走上台来,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会场里显得格外清晰。台下有眼尖的人立刻认出了走在前面那位身材高挑、气质干练的中年女子——省纪委第三纪检监察室主任高敏。
高敏径直走向主席台,在和戈大垣耳语了几句后,在桂先锋搬来的椅子上坐定,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带有红色抬头的文件,声音清晰、冷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浸过冰水一样在鸦雀无声的会场里流淌:
“根据初步核实,楚江大学科技处长贾振同志涉嫌严重违纪,存在挪用重大科研项目经费等问题。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监督执纪工作规则》有关规定,现决定对贾振同志进行立案审查。”
站在讲台前的贾振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躯体僵硬,脸色惨白,还未等到反应过来,立在高敏身后的两名年轻男子已经一左一右夹住了他。从露面、宣布到带离,整个过程精准、迅速,像一台精密运作的机床,耗时不过三分钟。
看见贾振几乎是被半护送、半强制地带离了会场。“啪嗒——”,
主持会议的周濂手中的钢笔脱手砸在铺着绿色绒布的桌面上,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只有不受控制微微抽搐的嘴角,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和极度震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戈大垣竟然会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样一种公开而凌厉的方式对贾振实施“斩首”。
台下,死寂过后,突然爆发出“嗡”的一片骚动。那些原本还在等着贾振演说完毕自己也上台表达抗议的老处长们,此刻脸色灰败、神情黯然,齐刷刷地低下了头,生怕被台上的戈大垣点将。会场里弥漫着一种恐惧和震惊交织的气氛。
唯有戈大垣依旧气定神闲。他甚至还有闲心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杯里的浮叶。过了片刻,在周濂有气无力的邀请下,戈大垣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后,简短未会议划上了句号:改革势在必行,个人服从大局。一字一顿中,周濂以及其他人大概都明白了戈大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杀鸡儆猴的手段。